6.B章(一)(1)
景满义的炮坊出事是在冬天里的一个早晨。***
晚上,下了一鸡爪厚的雪,天放晴了。村庄、田野刚刚从薄纱般的雾霭中浮现出来,太阳干巴巴地挂在树梢上,天气干冷干冷的。就在女人们走进厨房给灶膛里添上柴禾拉动风箱的时候,景满义的炮坊爆炸了。等响声传进村子里的时候已经不那么尖锐了。
刚种上麦子,景满义就张罗着卷炮了。他请来了读私塾时的朋友鲍玉山两口和鲍家的儿子当帮工。景满义的父亲景炳绪怕出事,吩咐儿子将炮坊挪到村子外面去。按照父亲的指点,景满义在村子外面的西南方向盖了新的炮坊。景家炮差不多年年伤人——不是烧了面目或手臂,就是断了一条胳膊两条腿,死人的事也是常有的。到了景炳绪手里,景家炮单传了,景炳绪只叫大儿子景满义学卷炮,二儿子景满仓和卷炮不沾手。不只是景炳绪害怕出事,传宗接代是天大的事,一旦踏进炮坊就等于把命提在了手里,谁也估摸不到哪一天会出事的。假如两个儿子都做炮,有个三长两短,景家就会断了根。景满仓从做孩子时就没进过炮坊,他读了四年私塾后开始下地劳动。松陵村人有种西瓜的习惯,景满仓年年种西瓜,种了几年,他成了种西瓜的把式。那一年,他种了三亩西瓜。景满仓的瓜棚在景满义炮坊的西边。一个秋天忙得景满仓没有顾得上拆瓜棚。那天早晨,他是到地里来拆瓜棚的。景满仓老远看见,他的嫂嫂朱翠兰正在炮坊外面的石碾子上碾药,嫂嫂的右手按在碾盘上的石碌碡的“博枷”上,嫂嫂一边跟着老驴转圈子一边用左手在碾盘上刨动着,嫂嫂的屁股高高地撅起来,腰身弯成了一张弓。灰色的老驴和灰色的碾子是一个色调,唯独朱翠兰的水红色棉袄很亮眼,像冰天雪地里笼起的一把火。景满仓朝炮坊这边看了看,他觉得,眼睛很温暖。
朱翠兰是凤山县朱家村朱家炮的女传人。十七岁那年,她嫁给了景满义,嫁过来五年了,还没有孩子。景满仓对嫂嫂感兴趣的不是她那好看的身段好看的脸庞好看的眼睛而是她的一双脚。全松陵村和嫂嫂年龄相仿的女人都是一双用裹脚布裹住的小脚,而嫂嫂却是一双大脚片,这双脚使景满仓兴趣盎然,产生了想触摸的**。有一天,趁哥哥不在,景满仓偷偷地溜进了嫂嫂的房间,只见嫂嫂侧身而躺,他一把将嫂嫂的一只脚抱住,用手在她的脚面上抚弄。嫂嫂起身,抓起炕上的短把儿笤帚,一笤帚就过来了,景满仓吃吃地笑着跑出了房间。从那以后,他一看见嫂嫂就想笑。景满仓朝哥哥的炮坊那边看了几眼,他上了木梯去解用麻绳绑住的木椽,由于麻绳是死结,他解了一会儿没有解开。他从腰带上抽出斧头正准备砍断麻绳的时候被一声干燥而震动力很大的响声猛推了一把,他差一点从木梯上栽下去。哥哥的炮坊那里升腾着一股浓浓的黑烟,方才看得清清楚楚的石碾子不见了,嫂嫂不见了,腾起的烟雾和黄土遮住了他的视线。他纵身从木梯上跳下来,手里提着还没有抡起的斧头朝哥哥的炮坊那边飞奔而去了。他被脚下的雪一滑,蹿出去老远,他爬起来又跑。
哥哥的炮坊不见踪影了,景满仓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这里一条腿,那里一只胳膊,不知是谁的肚肠挂在炮坊外面干枯的槐树枝桠上,血肉模糊,惨不忍睹;雪地上的点点血迹像衣服上烧出的黑洞。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血和肉,他抖抖索索的,不敢向前走。他站在寒风中哭叫道:“哥呀!嫂嫂!”他忽然听见了一声寒彻骨髓的呻唤声,呻唤声仿佛从烟雾里出来的,带着尘埃,不太清楚。他又向前走了两步,才看见嫂嫂躺在碾道里,她的身上落了一层黑土,脸也黑了,嫂嫂的一只手臂压在了石碾子底下。景满仓走到嫂嫂跟前去,锐声叫道:“嫂嫂!嫂嫂!”他蹲在嫂嫂跟前,抓住她的棉袄一边摇一边说:“嫂嫂,你醒醒,我是满仓。”朱翠兰睁开眼一看是弟弟,说道:“快搬碾盘。”一句末了,又昏过去了。村里人还没有来,景满仓怎么能搬动那千斤重的碾盘?他双手抠住碾盘的底部,憋足气,狠劲儿搬,碾盘纹丝不动。他一看不行,丢下碾盘,抱起嫂嫂的腰身向外拽。景满仓真是急昏头了,朱翠兰怎么能够拽出来呢?一经摇动,朱翠兰再次醒过来了,她一抬眼就看见了景满仓身旁的那把斧头,她说:“满仓,使不得,你咋能拽出来?你用斧头把那半截胳膊砍下。”尽管,嫂嫂说得很坚定,不容置疑,景满仓难以相信这是从嫂嫂嘴里说出来的话,景满仓说:“你说啥?”朱翠兰说:“砍!快用斧头砍!”景满仓一听,脸色吓得煞白,不敢动弹。朱翠兰说:“砍呀!快砍,瓜怂,时间一长,我就没命了。”这句话倒管用,景满仓仿佛是从地上弹起来的,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抓起了斧头,可是,他手臂颤抖着,难以下手。朱翠兰翻身坐起来了,她用右手一把夺下了景满仓手中的斧头,一脚将景满仓蹬出去老远。景满仓还没有爬起来,朱翠兰手起斧头落,刹那间,一声痛叫,鲜血飞溅,朱翠兰滚了个过儿,她昏过去了。景满仓一看嫂嫂血乎乎的半截子胳膊恶心得要吐,他脱下身上的棉袄包住了嫂嫂流血的胳膊,将她抱起来向村子里治刀伤的刘先生家里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