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第5章 把自己交给道路(1)

16.第5章 把自己交给道路(1)

骑上一匹马,你踏上道路。对于马来说,这条道路通向哪里,路的尽头是什么,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脱离了拴马桩的约束它有了相对的自由了。你最好骑一匹走马或者说你最好把自己交给一匹走马。大走马,四条腿弯曲交替,马头前伸,马尾巴平拖在身后,脊梁骨则像龙一样游动。小走马,马身是平稳的,腰身只稍稍摇晃,柔软有如摇篮或吊床,那马的四只蹄子后蹄窝压着前蹄窝,四蹄翻起时,像四只银碗,正如蒙古民歌里唱的那样。所以在选择走马的时候,你最好选择小走马。在踏上道路的那一刻,你的心和马的心一样,也会感到一种轻松。我们无法猜测到,在那遥远的年代里,当那马背上的民族,有一天脱离了马背,开始定居,开始卑微地在大地上匍匐行走时,他会是一种什么感觉,他又是如何将那高贵的心灵和那漂泊的绪一代一代终于消磨掉的。我们不知道,我们真的不知道。而现代人用今天的思维方式来推测那么久远年代的事,也许距离真实很近,也许是谬之万里。但是,我这里想说的是,在我每一次跨上马背,踏上道路的时候,我都像从一种长梦中醒来,我能体会到一个定居者把自己交给马,交给道路交给漂泊时的心。在草原上,我曾经许多次骑上马,以这样的心踏上道路。我向草原的另一头走去,有一丝惆怅袭来。马蹄踩在沙砾上,出“嚷嚓”的响声。马的鼻孔一耸一耸不时打出一两个响鼻。你是自由的,你的马也是自由的。起码在从甲地到乙地这个旅途阶段是自由的。你可以选择一天、两天或一个礼拜时间抵达,你可以选择不同的道路抵达,你甚至可以不走路,而拍马从草最深、花最艳的那一块草原穿过。那是你的事。“人生能有多少次机缘,站在这里,向星空仰望!”

这是诗人郭小川的诗。骑在马上,我常常想起这句话。如果将这诗变通一下,这样说,也许可以表达我此时的心境:“人生能有多少次机缘,骑在马上,自由地在天地间行走!”草原上的道路,严格地讲那不叫道路。只是马蹄、牛蹄或昌耀笔下那青海的高车在此之前踩出的一个若有若无的白色细径。草踩倒了,地皮因为变硬而成白色,仅此而已。这道路的尽头也许趴座蒙古包,一间哈萨克毡房,一个回族同胞的拱北,或是维吾尔人的玛札。在草原上,最重要的道路是什么呢?是从平原牧场上通向高山牧场的那被称为“牧道”的东西。我曾经随一户哈萨克人家,参加过从额尔齐斯河谷到阿尔泰山高山牧场的转场的全过程,历时三个月。那牧道是神圣的,因为它是和生存联系在一起的。道路穿越一条一条河流,穿越阿尔泰山的道道隘口,路途上不时可以见到那些兀立在路旁、斑驳苍老的草原石人。草原上偶尔也会有一条通衢大道。这道路也许会是丝绸之路年代的,也许不是。因为丝编之路是如此的飘忽不定,历朝历代都会有所变更。那么这通冲大路是什么呢?在普希金的《欧根·奥涅金》中最好的诗句是附在结尾处那些残章。“在他面前,玛卡尔叶夫喧腾着它的富饶。印度人将珍珠,欧罗巴人将冒牌的酒带到这里。马贩子带来挑剩下的马,赌徒带来一把听话的骰子,地主带来自己成熟的女儿。每个人都在撒着两个人的谎到处都是商人的气息!”

普希金以这些天才的句子描绘了一个欧亚非大集市一年一度的聚会。事实上,在中亚细亚地面,这样的通衢大道,正是为这样的大集市而准备的。当然在草原上,没有道路的时候居多。所以你的马可以自由地驰骋。所以你不妨放松缰绳,让马儿自己走。马的四蹄就是道路。穿行其间,秋天的草原会呈现出一种惊世骇俗的大美。云雀在碧蓝的天的高处飞着,间或有一两声鸣啾。铃铛剌在你的身前身后卖力地摇着铃铛,从而让整个草原铺天盖地布满了音乐。忽然有一股又苦又涩又浓烈的香味袭来,令你的马连打三个响鼻。这是来到一片苦艾草原上了。苦艾被牧人用大刈镰割倒,摊在地上还没有被杈起剁起,现在秋天的中亚细亚的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它,香味被逼出来了,于是它弥漫开来,香味浓烈得竟有点像臭味。偶尔你会穿过一条河流,水清澈见底,来自北冰洋的狗鱼在呆头呆脑地游着。白桦树则像一群长腰仙女,脚在水里身子在透明的蓝玻璃的晴空里。当然在我的经验中,踏上道路的最好的季节是在冬天。一个礼拜落一场大雪,草原被尺把厚的大雪封住了这时候所有的道路都没有了,从而也就是说所有的雪面都可以是道路了。这时你抓住一匹马,向白茫茫的远方走去。马踩着雪,嚓嚓作响。马蹄只踩透新落的雪,而旧雪已经坐实了,或者有太阳的日子里一冻一消结成了硬壳,因此马蹄落在这硬壳上。只消片刻行走,马身上呼出的热气便会结成冰凌,会令所有毛色的马都变成纯白色的。人也一样,你的服饰,尤其是你服饰上露在外面的皮毛部分,你的胡须,你的眼睫毛,都挂上冰凌,成为白色的了。这时候,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大自然事实上已经将你吞没了。世界一片空白,你也成为这空白的一部分。在此之前,没有历史;在此之后,也没有历史一即便有历史,那也是以后的事。你现在完成了一次逃逸,逃离人类代代相传的链条,你现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孤零零的一个了。你想说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你是你,你既是伟大,又是渺小,你既是巨人,又是侏儒,你可以把自己说成是任何事物,你可以给一切以重新估价和命名,你可以肆无忌惮地这样做。你就这样在路上完成了自我。你就这样在路上走着。关于路一一草原上的路一以高贵的马作为人类脚力的路,先贤们对它的描写很多。而在我,最叫我感动的是俄罗斯民间传说中道伯雷尼亚的故事。那时候在俄罗斯漫长的边界线上,骑着马挥动着矛执着盾,走着三个勇士。第一个勇士叫伊利亚,第二个勇士叫道伯雷尼亚,第三个勇士叫阿辽沙。伊利亚和阿辽沙是怎么最后归宿的,传说中没有叙述,道伯雷尼亚则是这样走向归宿的。道伯雷尼亚已经老了,很老很老了,他从沙皇看他的眼光中,已经看出有些嫌弃的意思了。于是他决定从服务祖国的岗位上离开。选择了某一天,苍老的道伯雷尼亚骑着同样苍老的老马,向草原深处走去。他不知道走向那里,他只是松开缰绳,信马由缰。后来,他来到一个三盆路口上。现在他的面前出现了三条道路,每一条道路的路口都栽着一块红石头。那第一块红石头上写着:从这条道路上走过去,你将获得死亡;第二块石头上写着:从这条道路上走过去,你将获得爱;第三块石头上写着:从这条道路上走过去,你将获得财富。“让我选择死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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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地平线(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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