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一 爸爸葬礼上的妈妈(2)
土里有一种潮湿的好闻的气味,这先吸引了几只深褐色的爬虫,它们努力地舞动四肢,要把自己的身体往土堆里拱进去,拱进去。
然而,一不小心,爬行的路径不对,拱到了爸爸的散着油漆气味的骨灰盒上,坚硬的墙壁使它们再也无法前进一步。它们很诧异,惊奇地抬起头,脑袋摇来摇去,想要看清楚挡在前面的是什么。
它们永远都没有办法明白,在这个坚硬的盒子里面,躺着一个人的身体,一个四十岁的成年男人的全部身体。
还有他所有的笑容,所有的忧伤,所有对儿子的爱,所有在世界上应该尽到而没有尽完的责任。
硬壳爬虫们蜷缩不动,紧张地交头接耳,商量对策。
弟弟站在人堆里,不需要太多的蜷缩,就能够让自己被周围的大人们遮没不见。他觉得这样很好。他不想再看见那只骨灰盒了。可怜的爸爸,站起来的时候比弟弟要高出两个脑袋,躺在这样一只盒子里肯定很不舒服。可是弟弟没有办法帮到他。就像爸爸活着的时候总是要儿子自己努力一样,现在,弟弟也没有办法帮助爸爸。
事生得非常突然,弟弟在起初的一星期之内死活都不能相信这是真的。
弟弟只记住了那个黄昏的景色:天空是青紫的,最西边的地方有几抹橙红和金黄。被阳光照射了一天的树木,缓慢地释放出紫外线的好闻的气味。鸟儿们悠闲地从天空中飞过,挑剔地寻找晚上的栖息之处。路边的小摊贩们早早地就占据地盘,开始摆出夜市才出售的食物:**辣烫嘴巴的牛肉粉丝煲,架在火炉上薄皮带汁的鲜肉小笼包,撒上了诱人的孜然香料的羊肉串,白如雪花又飘着一层红色辣油的豆腐脑……
整个城市,被温暖的暮色笼罩着,安详得像一抹微笑。
当时爸爸从海陵路小学接了弟弟出来,顺便拐到菜场,买了一只宰杀好的红冠子的小公鸡。他把公鸡夹在车后,一边慢悠悠地骑车,一边絮絮叨叨地跟坐在前杠上的儿子说话,问他想吃清蒸的还是爆炒的?
弟弟皱着眉头说:“爸爸你真烦啊!”
好像全世界的爸爸妈妈都会跟自己的孩子烦。也或许他们就是自自语,不在乎孩子会不会回答这些絮叨。
弟弟执意不答这种无聊问话。他本来就是一个少寡语的孩子。他坐在车前杠上,视野比较开阔,于是就抬眼看天空中一只蝙蝠飞过去的黑影,心里想着今天的作业要花多久时间才能够写完。
弟弟一点儿都没有意识到,所有那周围的人都没有意识到,危险会在一转眼之后降临。一辆半新不旧的桑塔纳轿车以那样一种疯狂的、超极限的速度斜冲过来,动机呜呜地狂吼,整个车身颤抖着痉挛,出可怕的哗啦啦的震响,像一头电影里才有的超能量的宇宙怪兽一样,冲进路边漫不经心的人群之中,嘎嘎地辗过躯体和头颅,瞬间功夫造成三死两伤的结果。
弟弟没有来得及看清楚血泊中爸爸的模样,因为他自己刹那间被一双大手用劲地抱起来,甩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一个路边卖草莓的中年女人的身上,连带着把那个女人也撞翻在地之后,失去知觉。
他在最后一刹那的感受,是两肋之间被手掌抱住的温暖。那两团余热从此残留在他身体上,有时候像热水袋裹住般的舒适,有时候又像火炭烧灼的刺痛。
别扭的是,当他的身体倍感灼痛时,他无法诉说。说不出口,也无人会信。在这一点上,弟弟觉得自己并不比动物园里的那头小狼快乐。那小狼被人用弹弓打中,受了伤害后,会迫不及待地呜咽和嚎叫,告诉世界它所受的痛楚。可是弟弟不行,弟弟不能够说。弟弟说了之后,别人就以为他的精神受了刺激,成了某种病症的患者,然后争先恐后地上前摸他的额头,翻他的眼皮,用一种古怪的神和语调围住他问长问短。
所以,葬礼上的弟弟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缩在人群的背后,从人腿的缝隙里看着那只在骨灰盒前抬摇头惊诧莫名的褐色爬虫,心里想着爸爸睡在窄小黑暗的盒子里的感受,替爸爸难过,却不能提供任何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