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一 爸爸葬礼上的妈妈(4)
舒一眉独自思索:“改个什么小名才好?赵安迪肯定是太严肃了。叫你迪迪呢?也不好听。迪迪,嘀嘀,听上去好像在叫唤一辆汽车,是不是?”她仰起脸,想了一会儿,轻轻地叹口气:“真麻烦!这样吧,我叫你弟弟好了。弟弟也就是男孩的意思,简单明了,又不别扭。”
可是弟弟自己有点别扭。舒一眉的决定在短时间内改变了所有人对他的称呼,此后的几天中,赵安迪满耳听到的都是一个陌生的名字:弟弟。这使他觉得自己忽然成了全世界人民的弟弟――不是奶奶的孙子,舒一眉的儿子,姑妈的侄子,小表妹的哥哥,而是一个让他倍感屈辱的称谓:弟弟。
到他将来长大成人,结婚生子,须斑白,他永远改变不了这个可笑的名字。他一生一世都是全世界人民的弟弟。妈妈为什么没有替他考虑考虑?她如此匆忙又不负责任地把这个称呼掷给了他,就好像一张板凳的腿断了,主人不高兴麻烦木匠,随手抓一根树棍折了折,拿一颗钉子敲进榫洞里,巴掌拍了拍,说,就这样吧。
弟弟决定抗议。这个少寡语的孩子,他以拒绝吃饭来表明自己对这个名字的态度。
全家人不知何故,围着他惊慌失措,问长问短。弟弟紧抿着嘴唇,就是不说话,一句不说。
最后还是舒一眉走过来,盛一碗饭,夹两筷子菜,轻轻地往弟弟面前一推。弟弟的防线一下子崩溃了。溃不成军地崩溃。他偷看着舒一眉的脸,忽然觉得自己好饿,从来没有这样饿过。他低下头,狼吞虎咽地扒下一碗饭,然后自己去洗干净了这只碗。
绝食抗议没有起任何作用。甚至谁都不知道他是因为名字而绝食。
姑妈小声地对叔叔说:“可怜的孩子,他怕她。”
这个“她”,当然指的是舒一眉。
其实说起来,弟弟是在更早之前知道了有舒一眉这个人。那一年他也许五岁,也许六岁,总之是在读小学之前的某一天早晨。那天他用一双刚刚吃完肉包子的油腻腻的小手,翻找出了妈妈舒一眉的照片。那照片被爸爸藏在电视机柜里的一堆磁带和产品说明书下面,扣在一只暗红色的硬纸盒中。弟弟的小油手刚把照片抓到手里,乐滋滋地庆幸自己现了家中的一件新奇物品时,爸爸从晾衣服的阳台上飞鸟一样地扑过来,抢走了弟弟手里的东西。“安宝儿!”爸爸气急败坏地提高了嗓门:“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你的手!”
弟弟抬头看着他,不知所措地张开两只手。
爸爸强调:“油!油啊!”
于是弟弟才明白,自己的油手差点儿玷污了这张美丽的照片。
又过了两年,弟弟上小学之后,弄清楚照片上美丽的女人是他的妈妈。弟弟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想,所谓的“妈妈”就是照片,藏在纸盒里的东西,也可以贴在墙上看看。他开始观察周围小朋友的妈妈,留心她们的长相,衣着,型。他很骄傲,因为她们都没有他的妈妈好看,没有照片上的那个人年轻,没有那个人脸上谜一样的笑容和花朵儿一样张开来的嘴唇。
爸爸葬礼前的一天,姑妈给他换上一件干净衣服,拉起他的手:“安宝儿,走,去火车站接你妈妈去。”
弟弟愣怔了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句再简单不过的话。
去火车站。接妈妈。谁是妈妈?为什么要去接那个人?
弟弟很被动地跟着姑妈去了火车站,接到了从照片上走下来的舒一眉。
当时的感觉非常奇怪,好像一直一直在电视里熟悉的一个人,看着她说话,看着她走路,看着她转头微笑的一个人,突然咚地一下子跳出电视机,活生生地站到自己面前。弟弟不能够适应这种变化。他紧张,不安,目光躲避着不看舒一眉,反而去看那些下车的旅客,看着他们表疲惫、须蓬乱地从他身边过去,箱包的拖轮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大人们拼命攥紧了孩子的手,生怕一不留神孩子会被人贩子拐走。从列车轨道上飘出来的气味中,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的陌生。跟眼前这个漂亮的“妈妈”同样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