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思想钢印与生命本能
事实证明元小东也没那么能忍。
他指责牤牤:“你整天上蹿下跳搞事,王小斌是我的挚爱亲朋,他帮了我多少你知道吗?房子就是他租的,他说的一点问题都没有。我说他帮我,你一点都不肯听,不肯信。不帮着我拉拢他也就算了,还整天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人家能不说你吗?”
“穿的破破烂烂,丢我的脸,害的我连钱都借不到。哪个大老板会有你这样的老妈?老妈子还差不多!”
“你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指点点?我有今天的成就,靠的从来都不是你和爹婆!”
“你又没给我生几个得用的兄弟,也没给我在城里买几套房,更没有给我几百万存款,还尽给我添麻烦!你给我滚出去!”
元小东越说越恼火,在一楼拍桌子踢凳子,把他七十多岁的老娘连推带踹地赶出了门。
牤牤说到这里,已经是痛心不已,她泣不成声,好一会儿才告诉我:“后来是你姨牤牤来接我,我在她那里住了几天,才到你姑姑这里的。”
这段往事,在我陪着牤牤的几个月里,她经常同我说,尤其是元小东那句“没有给他生几个好兄弟、没有给他在城里买几套房、没有给他几百万存款”,深深地刻在她心里。
那段时间,牤牤的表现甚至可以说不太正常,从前我从未见过她拂袖而去,连一分钟都不肯等我,明明就在一条街上,只相隔几十米,她却好像听不见我喊她等一等,她在潜意识里不断地逃离食品站,逃离元小东。
换句话说,元小东给她带来的精神伤害,已经让她产生了如遇猛虎般的原始恐惧,激发了生物最底层的基因本能,甚至触发了某种意义上的精神失常。
在大姑姑酒店顶楼那段时间,我不爱下楼,牤牤会在楼下给大姑姑帮忙,我就在楼上看书学习,中午的时候牤牤会回来做饭,有一次大姑姑还买了野猪肉,牤牤拿了一点,炒螺丝椒给我吃。
我不太喜欢吃野生动物,一是觉得这有可能违法,二是破坏环境,第三担心病毒。不过我还是顺着牤牤说了些夸赞她手艺的话。
牤牤苍老的脸上浮现一个笑容:“这可是好东西,你公公最喜欢吃。当年你爸爸也买……”
牤牤说到了爸爸买野猪肉的事,又开始流泪,这种泪水几乎是无法控制且毫无预兆的。而这样的场景,在整个冬春时节不断重复。
只要开始说话,三五句之间,就会提起元小东,只要提起元小东,牤牤就会控制不住地流泪。像是一个为了供养果实而被榨干所有养分的老树桩,为什么是老树桩?
因为果实长成大树之后,嫌母树碍事,把她砍断了。老树桩大概不明白自己怎么遮挡了新树的阳光,不明白从自己身上掉落的果实,为什么要砍断她这位母亲,因此只是日夜泣血。偏偏她又是顽强的植物,一时之间不会死去,只能日夜泣血。
牤牤可能抑郁了。
当然,不一定达到抑郁症那么严重。但她这个症状,非常像抑郁。
只是牤牤从来没有想过要离世。
她的心中背负着很多的爱与责任。
即使她恐惧元小东给她的伤害,她依然会在我回来那天出现在食品站等我,给我做晚饭。
即使元小东对她做了这么过分的事,说了那么难听的话,如果我还要在元小东家里生活,她也不会对我说出来,她担心我对元小东有意见,到时候让我自己难做。
即使她心情遭受了巨大打击,她还是会帮着大姑姑做事,给她酒店洗碗、打扫卫生。
我曾经因为牤牤帮大姑姑做事十分不高兴,因为那时候大姑姑的酒店正在装修,牤牤来帮她拖运砖石还有一些带钉子的木板,爸爸严令我盯紧牤牤,说做这些事对老人家来说太危险了。我就在劝说牤牤无果之后,打电话给爸爸说了这事儿。爸爸听了之后很生气,果然不许牤牤再帮忙。
牤牤知道之后对我就没个好脸色,质问我为什么打电话告密,我记得很清楚,当时牤牤站在大姑姑酒店的门口,水泥小推车里还装着许多建筑废料。牤牤推开我,硬要继续搬砖。最后傍晚边,爸爸把我和牤牤接回锦绣花园,我又劝了好几天,这事儿才算过去。
牤牤对我说:“你看不惯我帮你姑姑,那我帮你爸爸的时候,你怎么不打电话给你姑姑说呢?”
当时这话把我问愣了,但实际上我不是看不惯她帮着姑姑,只是单纯的心疼她老人家劳累,觉得她做这些事确实危险。
但是想一想,牤牤不管是为爸爸、公公,还是为大姑姑做事,我都会心疼她劳累,唯独她给我烧饭做菜,我竟不发一言。
由此可见,我到底还是存了私心的。
就像元小东说的:“牤牤不让你做,你就真不做了?你要真心要做,她能拦得住你?”
吾日三省吾身,确实不大对得起牤牤乎?
自打对牤牤说了让她多为自己考虑的话之后,我也逐渐意识到,其实牤牤比我还要困苦,我虽然暂时受制于人,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因为接受过平等的教育,我从不觉得一个人应该为了别人无底线地牺牲一切,哪怕这个别人是自己的亲人。
牤牤的灵魂经过七十多年周围环境和长辈、同辈言传身教的渲染,已经被打上了思想钢印。她能对我说出“将来嫁了人,就算打死你,你也不能离婚”这种话,而且自身也确实即使被打进骨科医院住院三个月,出来不仅不离婚,还能在之后的人生中继续给打她的人洗衣做饭,可见这种思想禁锢的厉害。
只是,思想禁锢再是厉害,也永远无法完全磨灭人性,即使受到这么多年的扭曲人性的教育,牤牤依然会在被伤害的时候本能性地逃离。
在人性与礼教的对抗上,我是个乐观主义者,我总相信,生命的本能,会冲破礼教的束缚。
或许可能短时间内无法见效,甚至可能不是在一个人、在一代人身上见效。
但,礼教只有过去,我们却有无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