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红日
苏意墨一时未动,赵似徐徐扬起右手,让他看自己手中握着的马鞭。章节更新最快那马鞭手柄银制,软梢是细牛皮编成,末端并无装尖锥,看起来平平无奇。
赵似忽然手一松,让软梢从手心垂落,旋即紧握手柄,迎空一旋,再朝斜下方抽落,软梢划破空气,随着闪电般的轨迹发出肃肃鞭声。
那平地响起的锐利声音令苏意墨双睫不由一颤,蕙罗也悚然一惊,想起了上次她被受雇于周家的驾车内侍劫持,赵似骑马赶来,霍霍舞鞭如龙蛇状,顷刻间便击落了内侍手中的匕首,解救了她。
苏意墨沉默一瞬,蓦然将蕙罗向赵似猛地一推,趁赵似伸手揽住蕙罗之时夺门而出,朝赤骝马奔去。
赵似紧搂蕙罗,待她稳住,随即放开,阔步就朝外间追去。
蕙罗惊魂未定的眼睛犹盯着苏意墨的背影,留意到他肩头刚包扎好的伤口又有鲜血渗出,浸润了衣裳。电光火石间心下闪出一个念头:他犯了这样的罪,若被抓住,一定会被处死吧?
蕙罗遂也追到门边,高声唤赵似“十二大王”,赵似止步回首:“怎么?”
蕙罗一怔,迟疑道:“我……头晕。”
赵似顿了顿,转身向她走来。而这时苏意墨已跨上赤骝马,在院中王诜与赵令穰愕然注视下绝尘而去。
此湖庄是赵令穰的产业。因他夫人孙氏体弱多病,一年中约有一半时日是住在这山青水秀之处将养。
孙氏颇通医术,随后在赵似请求下帮蕙罗诊断,道:“沈内人之前是服了用烈性香药制成的药丸,导致咽喉肿痛,暂时锁喉,不能说话。今日我将清热解毒、治恶气结塞的五香散融入糖水请她饮用,现下已好了许多。至于头晕,可能是这两日惊惧之下极少睡眠,疲惫交加导致的,无大碍,好生歇息便自然痊愈。”
孙夫人离去后赵似与蕙罗独处一室,想到屋外尚有他人,两人都有些尴尬。赵似起身离开,蕙罗想了想,也启步出门,悄无声息地跟在赵似身后,中间相隔一丈余,亦步亦趋地随他走到湖边。
两人相继在绿树板桥边的一块大石上坐下,赵似问起蕙罗被劫持的缘故,蕙罗把这两日的经历说了一遍,再问赵似:“大王为何能离开东京,来到这里?”
赵似道:“我祖母宣仁圣烈皇后的忌辰将至,按例需要选一位亲王朝陵,行承祭之礼。十哥本来想要九哥去,但九哥打球摔伤了腿,去不得。他便另派十三哥去,不想十三哥离京未久便感染风寒,病势逐渐加重,眼见是不能行礼了。十哥无法,只得在宰执建议下让我去。且还不放心,当面命我不得前往西京旧宫,还嘱咐姑父王都尉一路盯着我……”
蕙罗一哂:“看来王都尉也盯得不是很紧,所以大王还能四处走动。”
赵似解释:“当年王都尉帷簿不修,致使我姑姑贤惠公主郁郁而亡,我爹爹神宗皇帝欲严惩王都尉,是我母亲向皇考求情,才从轻发落,只逐出京师,贬谪至均州。所以王都尉对我母亲不免感激,私下对我也不错。这次朝陵,十哥本不欲让我去洛阳,王都尉便设法支开监视我的人,让我去洛阳逛逛……在菽禾香木店,其实我看见了你,只是你蒙着面纱,又不说话,才没认出来。”
“大王也去了菽禾香木店?”蕙罗讶异,回想店中之事,忽然顿悟,“你就是在楼上珠帘后和水榭屏风后的人?”
赵似点头。
“你去买香药?”蕙罗追问,“你怎么会想到在洛阳逛香药铺?”
赵似侧首瞥她一眼,淡淡道:“你看见菽禾香木店的名字也没想起什么?”
“菽禾香木店……”蕙罗重复着这名字,琢磨须臾仍不解,“能想起什么呀?就觉得这店名有点古怪,菽禾也不是香药的名字。”
赵似一言不发,但从怀中取出一条丝巾抛给蕙罗。蕙罗展开一看,发现是自己以前给赵似包扎手背伤口时用的丝巾,现在已被重新缝好。当初赵似从驾车内侍处救她,手被内侍匕首划伤,蕙罗撕开自己的丝巾为他包扎,丝巾一角有自己绣的蕙草,还被他看成了豌豆苗……
蕙罗脸一红:“这豆苗绣得不好,你还留着做什么?提醒我女红不好么?”
赵似反问:“你还不明白?”
见蕙罗一脸惘然,赵似叹息:“书读少了是这样的。”随即向她解释,“菽,是豆子的意思,菽禾,就是豆苗。菽禾香木店,就是……豆苗的香木店。”
蕙罗愣了半晌,渐渐理清了这其中的关系:“所以,菽禾香木店,其实是你开的?”
赵似道:“当初林司饰出宫,欲开个香药铺,但汴京香药铺不少,她积蓄不算多,生意甚是难做。我听说她的处境后就找到她,说我可以出资开店,请她管理,但未免引起十哥注意,这店最好开在汴京之外。最后我们选址洛阳,把店开了起来。平日是她在经营,定期修书向我汇报,遇事请示,我再作决断。”
蕙罗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林司饰怎么有钱开这么气派的店……看起来你们生意做得挺大。”
赵似摆首:“也是挺难做的。洛阳香铺也多,新开的店若非有特别货源和手段很难存活。开了店才知道这行业种种弊病,例如很多珍贵香药朝廷禁榷,通过正式榷场买到的十分稀少,而同行的店中却总有新货,且价格往往还比榷场卖的还低……”
蕙罗蹙眉:“是假的吧?”
赵似答道:“未必。来源大概就像蔡攸那块龙涎香一样……所以老老实实做生意的香铺,很难和这些有特殊货源的老店竞争。好在林司饰是宫里出来的,洛阳的贵胄豪室闻风而来的不少,她合香技艺不凡,我又把我府中和圣瑞宫中库存的名贵香药送了许多到店里来,才渐渐做出了些名声。”
蕙罗想起蔡攸之事,不禁一笑:“请蔡攸的狗进店,让他蹲在门外等狗出来,也是你教林司饰说的吧?我说她那么温和的人,怎么会想出这等犀利的话。”
赵似微笑默认。
蕙罗叹道:“可是你不怕他恼羞成怒,把店给砸了?”
赵似道:“不怕,因为我在楼上看见唐县君来了,唐县君必然会制止蔡攸,并点出林司饰曾是帝后身边人,让蔡攸不得不忌惮。”
“你为何觉得蔡攸会听唐县君的话?”蕙罗旋即明白了,“你知道蔡攸对唐县君有情?”
赵似颔首:“知道。”
蕙罗睁大了眼睛:“看不出,你还爱打听这些男女私情的事。”
“用得着打听么?”赵似嗤之以鼻,“这种事传得比风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刮进你耳中了。”
见蕙罗窃笑,他继续解释:“唐县君未嫁时曾在金明池边偶遇蔡攸,蔡攸极力奉迎,唐县君也颇动心,告知姓名,想等蔡攸来提亲,不料后来发现,蔡攸早有家室,唐县君一怒之下迅速嫁给了前来求亲的钱忱,这些事暗暗传开……婚后唐县君初次随周燕国大长公主入宫拜谒皇太后,除了太后、太妃,有位分的嫔御都端然接受了唐县君的拜见,也都言笑晏晏地赠了她见面礼,但待她一走,这些陈年嫔御便嗖地冲进圣瑞宫,眉飞色舞地交头接耳:我跟你讲哦,周燕国大长公主家的新妇和蔡翰长家的大公子……”
他讲述这些事时面上始终淡淡地,眸中波平如水,语气也极和缓,并无言笑之意,而蕙罗已听得忍俊不禁,此刻艰难地掩口控制笑意,而双肩却在止不住地抖动。
赵似蹙眉看蕙罗:“有那么好笑?”
蕙罗只好收敛笑容,正襟危坐:“没有。你继续讲。”
赵似另起话题:“你进店之后,也一直想向林司饰暗示自己的身份吧?所以在香笺上故意写下那句元稹的诗:敲扶密竹枝犹亚,日暖寒禽气渐苏。其中‘日暖’一词原文应为‘煦暖’,你避哲宗讳,改为‘日暖’,就是为了让林司饰生疑:一位蕃商,怎会知道避大宋皇帝的讳,何况,还是先帝的讳。”
蕙罗承认:“是的。这诗多年以前林司饰向我们讲解过,特别说到要注意避皇帝讳。”
赵似道:“苏意墨作蕃商打扮,我跟他只一面之缘,只觉面熟,但一时没认出来。后来林司饰告诉我,见香笺上你的字迹娟秀,是女子笔迹,联想到苏意墨进店时说你不会中土官话,便十分起疑。又见你写那句诗,遂明白你必然是宋人,可能是受苏意墨胁迫。那时我在屏风后,也是听出这诗避讳了,细想苏意墨外貌,忽然想到,他就是你被驾车内侍挟持那天带人追来的香药库使,所以有不祥之感,失手摔了杯盏。后来我让侍女转告林司饰,让她务必引你走到我们的阁中,再设法营救。可惜苏意墨依然察觉,迅速掳你出去,那马跑得极快,我追赶不及,四处寻找不见,王都尉又来催我来湖庄,只得随他来,不想却又在此处遇到你们……这些天,你受苦了。”
蕙罗黯然道:“只是受了些惊吓,哑了两天,其余倒还好,不算受苦。”
赵似有些迟疑地问:“他有没有……虐待你?”
蕙罗摇头:“没有,并无打骂。”
赵似默不作声,蕙罗忽然猜到他未尽的语意,脸一下红了:“你是问,他有没有……欺负我?”不待赵似回答,蕙罗立即摆动双手否认,“没有,他还算个君子,并没有……”
“有,也无所谓。”赵似温和地凝视她,“这种情况下,你应该首先保住性命,其余,都是次要的。我问你,只是想确定要不要去把他抓回来杀了。”
“没有呀,真的没有!”蕙罗急切地解释,“他目的明确,就是想找龙涎香,对我并无兴趣。他本性是好的,还为我挡了一刀……”
赵似点头:“我相信。”
蕙罗见他如此说,目中隐约有笑意,却又气馁了:“你肯定是想说,我又没有色,所以……”
赵似忍不住笑了笑,盯着她绯红如天边流霞的脸看了半晌,忽然说出二字:“抱歉。”
“为什么道歉?”蕙罗迷惘地问,旋即又没好气地道,“良心发现,觉得不应该笑我丑了?”
夕阳下两人侧影相对,中间是一轮逐渐向湖心沉入的红日。赵似忽然倾身,吻上蕙罗的唇,红日霞光在两人中间射出的光线被瞬间捻灭。蕙罗下意识地伸手抵挡,赵似毫不退却,蕙罗渐渐不动了,两人影子默然相接,长长地投映在身后的大石上。
良久后赵似才放开蕙罗,蕙罗低首,摁住犹在怦怦乱跳的心,嘀咕道:“这么突兀,吓我一跳……”
赵似笑道:“我说过抱歉了。”
蕙罗嘟嘴,低声道:“下次不能这样了。”
赵似“嗯”了一声,很快抓住了重点:“所以还有下次。”
蕙罗双手捂脸,窘到无地自容。转念一想,又觉得此时不可示弱,遂挥动双拳朝赵似频频击去。
赵似端然坐在湖石上,并不抵挡,任她粉拳雨点般落在自己手臂上,半瞑双目迎向水天相接处,嘴角逐渐加深的笑映入湖面,随着那轮红日悄然没入波心。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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