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槐影参差覆杏坛
进入农历七月以后,孙元起一直猫在马神庙里,一方面趁着回忆撰写中学、大学物理教材,因为不知道现在具体的教材如何,只能回忆21世纪的教材模样;一方面则构思准备寄给外国的论文。至于外面闹得沸沸扬扬的维新变法,孙元起对政治毫无兴趣,也知道自己无能为力,回天乏术,而且这潭水着实太深,没准儿就把自己淹死在里面。虽然与自己无关,还是好几次做梦梦见被推到菜市口。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到初六那天,丁韪良派人送来了一份聘书,上面工整的用毛笔写着:
“崇实中学堂聘书
兹聘请
孙元起先生为本校格致教员,任期一学年,月支薪金四十元。
此聘。
校长:(柯凝翰印)
大清光绪二十四年七月五日”
通过名字的花押,可以知道校长是外国人,偏偏又有一方中文的印章,有些不伦不类的。孙元起却不在乎,小心翼翼的收好,这可是在清朝的第一份工作。过了两日,亲自到丁韪良府上致谢。又遵照丁韪良的指点,去拜见了柯凝翰先生。
柯凝翰先生也是一位牧师,担任崇实中学校长已经六七年了,是位严谨的中年人。比起丁韪良流利的京腔,柯凝翰先生的中文可就差一些,用英语交谈反而更顺利。看到孙元起如此年轻,对学历多少有些怀疑。孙元起也不敢较真,虽然自己是货真价实的硕士,可除了在电影电视中见过美国,从来没踏足美国半步。鉴于孙元起是丁韪良先生推荐的,柯凝翰先生也没有太大的不满,只是大致嘱托了一下注意事项,并借给孙元起一本《格物入门》,以便熟悉课程。
七月十六日,也就是1898年9月1日,崇实中学开学。
崇实中学位于崇文门内的万中巷里,据柯凝翰先生介绍,有初、中、高等三类学生164人,但只有职员3人、教员6人,需要负责修身、读经讲经、国文、算学、历史、地理、格致、博物、英文、图画、体操、唱歌等多门课程。其中,全校的格致课,都由孙元起讲授。
第一节课是给高等班上的。
孙元起穿着长衫、布鞋踏进教师的一瞬间,有一种跨越时空的感觉,仿佛他现在正参加那场未果的面试。到了台上,望着台下参差不齐的学生,觉得事实偏离想象实在太多,至少和二十一世纪的中学差距太大,以至于他一时之间适应不过来:台下的课桌还算整洁,但一间教室里的二十几个人中,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还有二十余岁的青年,都穿着长衫、拖着辫子,规规矩矩的坐在位子上,好奇的打量这这个年青而英俊的新老师。教室最后坐着柯凝翰先生,估计是不太放心,所以亲自来听听。
孙元起清了清嗓子:“我姓孙,名元起,字百熙,从即日起,我教授你们物理,也就是格致。或许,以后我们会更通用‘物理’这个词。所谓‘物理’,就是万物之根本原理。在此之前,我想大致介绍一些经典物理学的大致内容。经典物理学一般分为四部分:力学、热学、光学、电磁学。按照学生年级的差异,作如下安排:初等班讲授声学、力学;中等班讲授力学、热学;高等班讲授光学、电磁学。因为现阶段没有合适的教材,希望大家上课时认真听讲,做好笔记。课上有问题,可以举手提问。”
下面鸦雀无声,只是盯着他看。
“那么,我们开始上课。第一节课,我们主要描述一下我们身边的光现象。”就这样,开始了第一堂课。在课上,孙元起尽量用通俗的语言、生活中的事例解释什么是光源、讲述光是沿直线传播、什么是反射、反射的规律。
崇实中学的一节课是一个小时。等钟声响起的时候,孙元起觉得自己的嗓子都有些沙哑,最后问:“你们有不明白的问题么?”
下面一片静默。
孙元起收拾起自己的讲课提纲,走出教室。这时候柯凝翰先生也走出教室,微笑着说:“Johnson先生,你的物理严谨而有趣,非常棒。”
“谢谢夸奖,柯凝翰先生,很感谢您耐心地听完我的一节课。”孙元起微微鞠躬。
“不用客气,继续努力。”柯凝翰先生用力地拍了拍孙元起的肩膀,然后走向校长办公室。
孙元起每周给每个班上两节,共有六节课,偶尔还要客串一下算学、博物的老师。在这三等班中,初等班发问的最多,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都有;而高等班最少,几乎没有,也不知道他们学习得如何,家庭作业倒是完成得不错,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
很快过了两个星期,孙元起也得到了到清朝的第一份薪水:40块鹰洋。来清朝之后,康格先生送了15块鹰洋,丁韪良先生也给了10两银子。平日生活,除了手工业品较贵外,食物却极为便宜,但孙元起最大的开销就是食物。所以一个多月后,手里10两银子没动,鹰洋还有1块没花完。现在再加上40块大洋,居然是小有家资。
周六的下午,孙元起拎着老佟买的一盒点心,带上15块鹰洋,穿着长衫、布鞋,戴着帽子去拜见康格先生。
说到帽子,孙元起有个一直很头痛的问题。刚到清朝的时候,头发是板寸,过了一个多月,又长了一寸,偏偏不敢出门找理发师傅剃头。大夏天的,头发长,还得扣着顶帽子,拖着条假辫子,头上都捂出痱子了。还有,刮胡子也不方便,只得隔三差五的,用买回来的剃头刀,自己对着镜子慢慢刮,即便这样,下巴上还是好几道口子……
月前去过一回东交民巷,这次倒是轻车熟路。但这回大清兵勇神气起来,看见穿长衫的孙元起,提刀端枪的就过来围住。好在之前有所准备,拿出了丁韪良出具的、盖有“京师大学堂”关防的路单,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没有任何纰漏,只好挥挥手放人。美国的那些大兵对于清国人检查同样很仔细,不过这回可不比上次,路单儿货真价实,完了也顺利过关。
进了美国公使馆的院子,孙元起立马把帽子摘下来:自己受罪不说,路过的外国人眼光也不太友善。没成想,摘了帽子,瞅过来的眼神更多。
好在康格先生家不远。按了门铃,出来的还是那位黑人嬷嬷,孙元起笑着打招呼:“非常高兴再次见到您!”
黑人嬷嬷先是一愕,不过这个亚洲人的身高和短头发立即让她回忆起来:“哈——,你就是之前的那个亚洲人吧?快请进,康格先生和太太正在喝下午茶呢。”
康格一家看见走进客厅的孙元起,都站起身来。康格先生微笑着伸出手说:“下午好,年轻人,我们又见面了。”
“是的,康格先生,很荣幸再次见到你,还有您,美丽的太太。”孙元起把点心递给康格太太,然后和康格先生热情的握手,“非常感谢上次您对我的帮助。”
“坐下来说吧。喝些什么,茶还是咖啡?”康格指着沙发说。
黑人嬷嬷在一边说:“年青人,还是上次的卡布奇诺么?”
“是的,谢谢。”说完,在沙发上落座。
康格太太打开点心盒:“您带来了点心正好派上用场,它们看上去非常美味。”
康格太太全名叫SarahPikeConger,跟康格一起来到北京的,上次孙元起来的时候却没有见到。康格太太在中美交流历史上倒是小有名气:她曾先后见过慈禧太后九次,并撰有《北京信札——特别是关于慈禧太后和中国妇女》一书。
“谢谢。”孙元起礼貌的回答道,然后掏出准备好的15块鹰洋,放到桌子上,“这是上次借康格先生的一笔钱。因为工作后拿到了薪水,所以就先还上。至于先生的善良和友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
康格先生倒是很直爽,没有推脱,问道:“大学开学了么?报纸上说,还有段日子呢。”
“大学没开学,是好心的丁韪良先生替我在中学谋了一个职位。”孙元起回答道。
“丁韪良啊,我见过他,那是一位善良的神父。”康格太太插了一句。
康格先生说:“对了,我应该向你说声对不起。我想我们都犯了一个错误。因为我刚到北京不久,以为‘京师大学堂’的名称可以按威妥玛拼音书写,写成‘NationalKingshimUniversity’。近日才知道,通常译作‘MetropolitanUniversity’或‘ImperialUniversityofPeking’。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您论文的通讯地址是美国驻华公使馆,收到回信应该没有问题。”
“这可能源自我的误导。”孙元起倒觉得自己可能最先说出“NationalJingshiUniversity”这个名词,“KingshimUniversity也是个不错的名字,不是么?”
两人相对一笑。康格太太则有些迷惑:“论文?年青人,你写的论文?关于什么的?”
“太太,您可以叫我York。”孙元起怀疑康格先生也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是我写的一篇论文,关于镭辐射的射线的。”
“听上去很有趣。”康格太太兴趣盎然,“那么,York,你的论文发表了么?”
孙元起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眼睛望向康格先生。康格先生耸耸肩:“已经寄给《Science》了。因为邮件要穿越太平洋,估计还要再等上一顿时间才会有消息。”
在二十一世纪的科学界,美国的《Science》和英国的《Nature》绝对是神一般的存在。如果能在上面发表一篇文章,立马就会从“菜鸟”升级成“大牛”。孙元起之所以要投这两个杂志,不是因为它们牛逼,而是在十九世纪末,他只知道这两个杂志创刊了:
《Science》:1880年,电灯的发明人、世界最著名的科学家之一托马斯·爱迪生(ThomasAlvaEdison)创办了Science周刊。如今,Science周刊已成为世界上订户最多的综合性科学刊物。Science周刊每星期都以高超的编辑手段,向世界各地的16万订户提供两种不同的科学信息:该星期有关科学和科学政策的最重要的新闻报道以及报告全球科学研究最显著突破的精选论文。在这个意义上,Science周刊既是一个传统的学术刊物也是一个新闻杂志。
《Nature》:一共有十一种刊物在Nature这个大家族里:周刊Nature(1869年创刊);月刊(看到)ics(1992年创刊);NatureStructuralBiology(1994年创刊);NatureMedicine(1995年创刊);NatureBiotechnology(1996年创刊);NatureNeuroscience(1998年创刊);NatureCellBiology(1999年创刊);NatureImmunology(2000年创刊);及另外三份综述性期刊(看到)ics,NatureReviewsMolecularCellBiology,NatureReviewsNeuroscience(2000年创刊)。创办这些期刊最主要的目的是要发表业界内最高质量的科学论文,任何有很大潜力的科学领域的文章。同时也发表一些评论性文章、新故事、简述等。投稿形式也可以是信件、新闻、综述等。
说到这里,孙元起从随身的书包里掏出一沓纸,递给康格先生。仔细一看,却是一篇论文,题目是《关于原子结构的实验与猜想》。
在二十世纪初,科学家对于原子的结构非常好奇,投入了大量精力研究,走了很多弯路:汤姆逊(Thomson)在发现电子之后,对于原子中正负电荷的分布他提出了一个在当时看来较为合理的模型,即原子中带正电部分均匀分布在原子体内,电子镶嵌在其中,人们称之为“葡萄干面包模型”。为了检验汤姆逊模型是否正确,卢瑟福(Rutherford)于1911年设计了α粒子散射实验,实验中观察到大多数粒子穿过金箔后发生约一度的偏转。但是大约有1/8000的粒子散射角θ>90度,甚至达到180度,发生背反射。对于α粒子发生大角度散射的事实,无法用汤姆逊模型加以解释,除非原子中正电荷集中在很小的体积内时,排斥力才会大到使α粒子发生大角度散射,在此基础上,卢瑟福提出了原子的核式模型,又被称为“Rutherford模型”,认为原子中心有一个极小的原子核,它集中了全部的正电荷和几乎所有的质量,所有电子都分布在它的周围。这迈出正确了解原子结构的第一步。
二十一世纪的初中生都知道原子的结构。可在这个时候,却需要顶尖的科学家汤姆逊、卢瑟福、爱因斯坦等人去研究发现。这些都是后来科学发展的基石,缺少了这一环,自然科学就停留在初级阶段。孙元起的这篇论文从汤姆逊发现电子和前不久自己撰写的《铀、钋、镭辐射射线的实验研究》入手,借用卢瑟福的α粒子散射实验,推导出了著名的卢瑟福散射公式,从而“猜想”原子中心有一个极小的原子核,它集中了全部的正电荷和几乎所有的质量;所有电子都分布在它的周围,按轨道运行。
康格先生看不大懂,顺手递给了太太,她自然也是不大懂。孙元起只好用通俗的语言描述了实验的背景,并仔细解释了实验的过程和实验结果的重要意义。通过讲述,康格夫妇总算明白了一些。
“这是一个很神奇的实验。这篇论文,你准备发表么?”康格太太问。
“是的,太太。但是我还不知道如何寄出去……”孙元起对于现在邮政系统如何运作,完全处于无知的状态,“所以我想来问问康格先生,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帮助。”
康格先生哈哈大笑:“那你来得正是时候,我的太太过两日就要动身,到英国伦敦一趟,因为我的儿子Thomas在剑桥读书,她实在是太想他了。或许,可以抽空去Nature杂志社一趟,亲自送达。”
“是的,你要知道,我们Tommy也是学习物理的。”康格太太对于儿子充满骄傲,“我想,圣诞节的时候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