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指骨

第174章 指骨

“兵戈之变?”江绾重复着他的话语,她松开了手,向楼梯口走去。

难不成是赵时洲那里出了变动?

他若是侥幸逃脱与南阳王会和,然后父子二人齐心攻入皇城,那不正是突现的兵戈之变吗?

可一连几天过后,赵时洲的消息倒是还没有传来,传来的却是漳州的情报。

“招安!必须招安!”兵部尚书叶大人拍着胸脯说道,“漳州不能再拖啦!多少百姓困在其中进不去出不来,那李贼如今终于松了口,我们势必要抓住这个机会!”

“是啊,”吕大人附和道,“送出些金银财帛,许他个边陲散官,先夺下漳州要紧啊,不然不仅滨州城重建处处受阻,滁州也要日日严防死守以免来犯,这人员粮草与送给李贼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江绾端坐在金华宫主位上沉思,漳州滨州一带匪帮横行,前阵子经过内乱后分出了一名老大,而向朝廷提出要求的李照将军就是那场角逐的失败者。

他的信中说只要朝廷送他三万两黄金加二百名美人,他就会带领残部归降,顺便将山寨地形图和所有有关于胜者常符的情报都事无巨细地告诉朝廷。

“不可。”洛池州否定道,“寒冬将至,苋国每到这时都会蠢蠢欲动,吴将军临行前已带走了大批粮草,燕州也才将将平定,难保北羌不会来犯,我们还要给漳州匪贼送来送去,那到时候国库亏空、增加赋税,百姓将更加苦不堪言。”

“更何况楚贼过境之后流民成群,交的出粮食的州县少之又少,如此行径简直就是助长常符的气焰。断断不可。”

江绾微微颔首,她也偏向洛池州的看法。

赵栗一边与太监们在隔间玩耍,一边竖起耳朵倾听着,虽然这些大事他听得云里雾里,但温箸告诉过他要关注政事,否则国家就真的要落到江绾手上了。

“何不使用诡计?”人群中,不知是谁贸然提了一嘴,“先假意答应他,再将他骗至京中,那些金银......”

“打草惊蛇,哪里来的蠢货?!”温箸不耐烦的打断道。

这种方法就算结果尽如人意,可用了一次,那常符就会长一个心眼,若最后迫不得已要将他招安,那他必然不会答应。

“臣以为,宁将国库充以军饷,也绝不应该送与匪贼。欺人太甚。”户部尚书开口道。

“不若这样,”又有人开口提议,“不若大胆一点,许以李贼漳州总督之职,如此常符肯定不服,二人再起争端,我们才能将他们一同击溃。”

“臣听闻李照此人行事规矩,凡他所过之处,只收服年轻力壮、心甘口服之人随行,从不与常符一样烧杀抢虐,如此把漳州交于他手上......”

“尔竟然相信这等胡话?”温箸再次打断道,“若是义士为情所迫要委屈他人,必会自我了断,何来入山为匪之说?”

“新帝刚登基朝廷就派了几波人去驰援滨州与漳州,并非对百姓的惨状不闻不问,这时无论是起义讨伐还是占山为王都是佞贼所为,李照与常符当属同一货色,尔竟妄想从粪中挑金?”

他的言语犀利,怼的那人哑口无言。

“那依温相之间到底该如何是好?都这么久了,秦国公也只是仅仅占据霸水城。按理说兖州大军骁勇,秦国公更是所向披靡,早该将什么姓李的姓常的一网打尽才是!”有老臣不满温箸,仗着与他差不多的年岁嘲讽道。

江绾眼见着面前这帮子人就要吵起来,无奈地闭上了双眼,挥挥手示意宫人们奉茶。

有水喝有点心吃,自然能堵住堂下人的一张张臭嘴。

洛池州接过宫人手中的茶却并没有喝,反倒是掀开茶盖思索半晌后说道:“秦国公的能力大家有目共睹,臣以为,如今应当将重点放在重建滨州,而非平乱漳州,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对李照的要求置之不理。”

“置之不理?”人群中很快有了反对的声音。

“对,置之不理。”洛池州肯定道。

“总不能因为相信秦国公的能力就把他一人扔在霸水城吧,无论如何朝廷都该跟他们里应外合啊。”偏向温箸的朝臣说道。

“可若是行差踏错,无疑是在给秦国公增加负担啊。”洛池州回道。

他说的坦坦荡荡,让旁听的温箸也察觉不出什么异样来。

“需要怎么做,霸水城那边可有来信?”江绾向堂下问道。

“只是霸水城大捷之后就没有来信了。”兵部尚书回道。

殿中再次陷入沉默,正厅的寂静倒让隔间的嬉闹声变得十分清晰,众人的余光顺着黑檀木镂空屏风向声源悄悄窥去,心中不免有些哀戚。

泱泱大国的帝王,就这么不堪大用,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和内监们一起玩闹。

“好了。”江绾见大臣们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出声提醒道。

“此次议事没有传召工部大员,怕是无法就重建滨州之事加深探讨了,今日就到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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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音落下,官员们齐齐跪拜退下,看似是商讨半天没有结论,可实际上则是江绾默认了洛池州的提议。

她自然相信温知熠能平叛漳州,但耐不住惶惶不安的声音实在太多,漳州地带的情报又少之又少。

加上临近冬日,无论是西北还是东北都与邻国有些许摩擦,她还要在宫中处处提防着想要暗害她的势力,实在是分不了这么多的心。

待众人都退去,江绾也带着宫人从偏门出了金华宫,端坐这几个时辰,简直让她连和赵栗告个别的心情都没有。

她们一行人沿着一眼望不到头的宫墙前行,尚未抵达溪云台,便在路口转角处瞥见了那位四处张望的女官。她眉头紧蹙,神情焦虑不安,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布包,似乎在寻找着什么重要的人。

就在两人的视线刚刚交汇的瞬间,那位女官便迫不及待地朝着江绾小跑了过去。

“何事这么急?”江绾身侧的女官上前将她拦下,语气严肃的质问道。

“娘娘,回宫再说吧。”那名拿着布包的女官欲言又止,若不是身份差异太大,她恨不得直接拉着江绾回溪云台。

待她们一行人入宫落座,她才小心翼翼的将布包放在长桌上。

“霸水城送来的,臣打听过了,直送皇宫,并未途径温府,必是极其重要的情报。”女官说道。

“打开看看。”江绾吩咐道。

众人聚精会神的看着她将布匹系带慢慢解开,里面包着的是个精致小巧的木盒。

紧接着,她的手指抓住木盖四周,得到江绾肯定的授意后,才缓缓将木盖打开。

木盒中央,赫然摆放着一根手指。

“啊————”围观的宫人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那指节乌青干瘪,小小的一根形似肉虫,分明不是成年人的手指!

“这是何意?”玉枝有些不可置信的靠近木盒,盒中散发出的臭气让她不由得捂紧了口鼻。

“臣知道了!”忽的,一名女官开口说道。

“今日有大人谏言让朝廷扶持李照,观他与常符二人鹬蚌相争,想必秦国公早就料到了有人会提议此事,所以想率先提醒娘娘,漳州以至贩卖婴孩为食的地步,莫要应允李照的要求。”

“是这样吗?”另一名女官有些疑惑,但她看着断指左思右想,似乎并没有比这更好的解释了。

江绾细细回忆起她与温知熠的过往,似乎没有什么与断指牵扯的,除了这条猜想也并不可能有其他的说辞了。

除非这个婴孩是他的孩子?那他砍那手指作甚?还送与她作甚?

“既然能送东西入宫,怎么不一起捎封信来,省的叫人猜来猜去的。”玉枝语气不耐,这东西能说明什么?不还是让朝廷不要妄动吗?

更何况温知熠与江绾相处已久,他怎么能不知道江绾有多聪明呢?怎么可能同意那么荒唐的提议。

“霸水城......”江绾盯着那根断指喃喃道,总不能是温知熠那边缺水少粮吧,若是那样,他完全可以向滁州牧要啊。

不过现下既然没有更好的决策,又稳不住京中百姓不安的心,那就势必要找出另一件事情来转移注意力。

“南阳那边......”江绾抬眸问道。

“三日前来信说世子已入洛水,想来也快了。”女官向门外瞟去,这种事情急也没用,本身就是兵行险招,赵时洲或生或死都有可能。

“哀家相信......宋惟他应该能办成。”江绾犹豫道。

“他一个在滦城归降于楚南柯的兵匪,外一又在南阳归降于赵时洲了怎么办?”玉枝担忧道。

她一直觉得江绾将此事交于宋惟而非夜鸦太过冒险,不过随着吴子言离京,江绾确实也需要更信任的人驻守皇城。

“一个追随着最具胜算的藩王打入京中,却与成功失之交臂的人,绝不会在老路上走第二次,更何况无论是南阳王还是赵时洲,他们都远不如楚南柯。”江绾答道。

她微微勾起嘴角,之所以她可以这么放心,那必然是因为她在南阳也有可以纵观全局的‘盟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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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鱼宴上,王公贵族齐聚漪澜台,彼此间谈笑风生、举杯豪饮。

江绾面前的镶金长桌上,一支支青竹羊毫悬挂整齐,重现往日斗诗盛景。

她的视线落在宫人手中渐渐消减的墨锭上,耳畔传来唐灵与赵栗的嬉笑声,是少男少女们绽放的青春。

这不禁让她感慨,今日之后,怕是再也见不到这种景象了。

“报————,南阳王世子属臣戚荣,求见陛下、太后娘娘!”

高昂的呼叫声打破了宁静祥和的气氛,身披盔甲的皇城卫贸然闯进宴席,他几乎是滑跪于赵栗身前,座上众人窃窃私语了起来,都纷纷议论这戚荣到底是何人。

江绾早已等得迫不及待了,立刻回应道:“宣。”

紧接着,内监们引着一名男子进入宴席,他发髻凌乱,脸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污,脚上的鞋靴磨破了,双手粗略的绑着布袋,似乎是因为赶路受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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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胄们止住了探讨声,戚荣这么面圣无疑是大不敬,但他既然敢,那就一定是发生了可以让举国震惊的大事。

“臣戚荣,叩见陛下、太后娘娘。”他的语气悲戚,猛地将头磕碰在地,沉沉陷入泥中,久久难以拔起。

赵栗看着他的动作心生胆寒,他怕漳州发生了什么事情,眼神不自觉地向江绾看去,见她也面色凝重,只得颤着声音抬了抬手说道:“起来说话。”

“谢陛下。”戚荣有气无力的应声。

“世子殿下......世子殿下行至南阳时......不幸遇刺身亡......”

他哽咽着,两行清泪顺着面上早已干涸的泪痕缓缓流下,通红的眼眶衬得他唇周乌青的胡茬更加乍眼,将生无可恋这四个字展现的淋漓尽致。

还没等赵栗问话,唐灵率先起身惊呼道:“你说什么?!”

“臣回禀陛下,南阳王世子赵时洲,领命前往汴州任职,途径南阳时,不幸遇刺身亡。”戚荣又重复了一遍,字字清晰。

唐灵听后忽的跌坐回了座位上,她木然的盯着堂下的人,眼泪不可抑制的夺眶而出。

都怪她摔得那一跤,都怪她这双不争气的腿。此刻的她无比后悔,比任何人都想回到赵时洲临走前的那一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定会使尽浑身解数将他留下。

不知是泪水充盈了眼前让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还是心脏处传来的抽痛让她难以承受,仅仅下一瞬,她就两眼一黑向后晕倒了过去。

气氛从冰点直燃,整个宴席上乱成了一锅粥,江绾一边说着体面话主持大局,一边用余光瞟向焦急的赵栗。

年少的帝王似乎还不太懂什么叫做‘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竟然并不为唐灵的反应感到羞恼,反而觉得她是因为亲人的意外离世悲痛到晕厥。

宴席草草散场,从头至尾,戚荣都并未点明是南阳王杀了赵时洲,可众人都心照不宣,也有人不信,但江绾笃定,以后他们会信的。

“此番卿做的天衣无缝,回京后,东西南北街,无论在卿想在何处开府,只管告知吏部杜侍郎便是。”东临阁内,江绾对戚荣许诺道。

戚荣一扫刚才的悲戚,吸了吸鼻子,跪拜道:“多谢娘娘。”

“余的哀家也没什么可交代的......对了,南阳王妃的身子可还好?”

“多亏了娘娘的药方,南阳王妃殿下身体康健。”戚荣答道。

“那哀家要的东西呢?”

江绾挑眉示意,戚荣的面色却一瞬间变得为难起来。

他犹豫半晌,语气有些委屈:“那人不信任臣,事成之后竟威逼利诱让臣将东西交于他,急功近利。”

江绾闻言嗤笑,若是她做事,也断不会将那等重要的东西交给赵时洲曾经的属臣,毕竟谁能保证戚荣不会转头投奔南阳王呢?

“戚大人此后就要久居京中了,与他应当是再没什么机会相见,只要事情能做成,忍了这一时又何妨,不是吗?”她出言宽慰道。

戚荣看着面前笑容晏晏的美丽女子,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直到他被宫人们引回了住所,脑中还是忍不住细细回味。

天色黑沉时,隐秘的林间小道里,几名宫人在运送着一顶简易的棺椁。

阴风阵阵吹拂过宋惟惊为天人的面庞,纷纷落叶像是高高抛起的冥钱,一路送别着赵时洲。

他此生杀了无数的人,从记事起就在跟着师父四处奔波,师父时常让他把脸裹在黑布之下,也曾经在二人颠沛流离时久驻在象姑馆前犹豫不决。

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所以更卖力的杀人,直到西平县姚家村的姚二开始招揽门客。

原本他的师父只是与姚二相熟,可时间一长,门客越来越多,姚二借势认了个大哥,还改了名字,叫姚定胜。

时间一长,滦城这个不大不小远离都城的地方就成了姚二的地盘,他的师父也凭着这份关系获封了个‘守门大将军’。

但宋惟杀过将军,他知道将军的家里有阔气的厅堂、成群的姬妾,还有可以号令千军的兵符。

可他师父什么都没有,却依然每天奉承着姚定胜,派他杀掉所有与之相悖的人。

那时他们都称他为‘半张脸’,一边惧怕他的刀锋,一边嘲笑他的低贱。

好日子过了没多久,楚南柯就率军攻了进来。

这是宋惟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天潢贵胄,他的出现,让身披假龙袍的姚定胜立马就变回了姚家村的姚二。

师父死了,他了无拘束,楚南柯问他会什么,他告诉他,他只会杀人。

滦城夜宴,魏王世子穿梭于数千美姬之间纵酒狂欢,楚南柯让他去杀了他,可还没动手,来杀楚南柯的刺客就到了。

来者训练有素、武功高强,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他熟知地形,护着楚南柯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躲避时,他没忍住开口问道:“世子殿下是您的副将,您为何要杀您的副将呢?”

“呵,”楚南柯闻言轻笑,答道:“他的世子妃不喜他放浪形骸,拜托本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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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王世子妃?”

这是宋惟第一次听闻江绾的名字。

“属下们都说魏王世子妃奇丑无比,所以魏王世子处处留情,如今看来并非是相貌丑陋,心思还很是狠毒啊。”他感叹道。

只见楚南柯笑着点头默认,丝毫没有了刚刚逃窜时的慌乱,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中。

此后他去了燕州被委以重任,学了兵法,学了管事,已然从一个潜伏在黑夜中的影子,变成了可以指挥千人军队的小将领。

楚南柯造反,打着诛灭妖妃的旗号,但他们都说这个妖妃就是曾经的魏王世子妃。

宋惟不明白他们二人为何突然反目成仇、大动干戈,可他依旧义无反顾的冲在前方,只因为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

入狱之后,他才见到了传闻中的‘妖妃’。

她美而不妖,周身是凌然的正气,但开口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显得那么虚无缥缈。

他的猜想很快就得到了应验,前几天还在捧着庞毅的江绾,转头就杀了他们连带罗府全家,还顺手收留了一只雏鸡。

毒蛇,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毒蛇。

就连被他奉为天神的楚南柯在她手里也不过是被戏弄的鼠蝇。

入宫后,他再次开了眼界,见到了声名远扬的吴子言,他没有传闻中的三头六臂,但确确实实担得起将军的名号。

宋惟恍惚了,他直破皇城的功绩再次被踩进了泥里,周遭人提起吴子言的每一次,都好像在告诉他,这才是‘将军’,而他只是叛贼,就和他师父一样,闹着玩的称号当宝贝似的。

他时常被软禁在西院,先开始他不懂,问了相熟的内监后才知道,他们说,秦国公此人善妒,要想保命就好好躲着。

他对此不屑一顾,觉得就算是江绾想养他当男宠,他也绝不答应,可等到那个姓张的美男都入了帐时,他竟莫名的开始焦急了起来。

皇帝不谙世事,金华宫、溪云台时常召集群臣议事,江绾日理万机,宋惟忧心,怕他自己永无出头之日,就此被遗忘在深宫中。

可天无绝人之路,她终是派人通传了他,只不过是让干回老本行————杀人。

“娘娘,这是另一半兵符。”

昏黄的烛光下,金雀刺绣屏风内,宋惟跪在地上,双手将兵符呈于江绾。

江绾还在盯着一旁的棺椁愣神,她虽然临行前交代了宋惟要带回尸首,但没说要带到她面前啊。

女官上前将宋惟手上的兵符接过,努力维持着目不斜视,生怕多看那棺椁一眼就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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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烈烈吹黄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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