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灵犀
江南冷雨绵绵,就是凤仪宫里也阴冷潮湿,然而此时内殿里却多了一瓶开得绚烂的野菊花。
如此低贱的花出现在皇后的寝宫当中,实属罕事。
李瑰月瞅着这瓶花,却笑得格外开心。
多了这瓶花,李姑娘只是抿嘴儿乐,此外再不多言,金公公既松了口气又有些不甘心,几番张口欲言,又几番闭上,好不纠结。
“要说结非时之花,这项技艺,实在奇妙!如此隆冬时节,尚能看到这种花,真让人眼前一亮!”
金公公因为没有想好说词,没接上话。瑰月很快就抢了话头。
“话说费嬷嬷在宫外都躲过那么久了,怎么最后还是惹上杀身之祸?”
金公公忙躬了腰,说:
“唉,也是她命数如此。先前,她躲着不出来,倒也无事。只最近,您不是回来了吗,她就想着跟凤仪宫的人搭话。她也算是忠仆,一心为小崔氏鸣不平,只她这一举动,就被贤妃的人获知了……”
“贤妃当真如此行事?小崔氏也是她的姑姑,她就忍心帮大崔氏戕害小崔氏?”
“哼!”金三胖皱着鼻子愤慨道:“什么姑姑,不过是谁对她更有利,她就帮谁而已。先前小崔氏对她毫无帮助,甚至还拖后腿。这个大姑姑就不同了,有钱有心机,还力主她为后,这样的姑姑才是她想要的!”
想想那个总是一副超凡脱俗做派的崔贞儿,李瑰月不禁唏嘘,什么血脉亲情,在有些人的心里还是没有利益来得重要。
此时,迎春进来禀报,说商家的陶家主请了陛下的同意,想求见皇后娘娘。
陶过要进章台宫见她?一定有很重要的事情,瑰月命迎春速速请陶家主进内叙话。
杏袍罩轻纱,木簪墨发,陶家主依旧不像一个商人,通身笼罩了温润的书卷气。只他的眸中多了一抹深切的悲伤,让人心惊。
“陶公,您这是……”
稍稍拱手,陶过就哑着嗓子说出了来意。
“姑娘,家母于三日前,被人刺死在涡阳老宅之中,临终有遗言,嘱我交付姑娘!”
什么,张夷光,那位绝代佳人最后最后的结局竟然是被人刺死的吗?是谁,这样残忍,竟忍心杀害这样美好的人?!
陶过恭敬地呈上一串带血的佛珠。
佛珠乃是沉香木所制,倒也不是什么十分稀罕的物件儿,瑰月疑惑又沉重地凝视佛珠,眼里的泪就有些忍不住。
先是牛妈妈,现在是张夷光,瑰月有种感觉,这二人是被同一人所杀!那这个人,到底想干什么?想到二人具是蓝星人后裔的身份,瑰月暗忖,莫非是仇视蓝星人的人所为?
不,从某种程度来说,牛妈妈同张夷光已经不同程度地背叛了家族,因为她们已经开始觉醒,知道家族所作所为是不对的,甚至是旨在搅乱天下,颠覆道义的行为。从这方面看,似乎不是蓝星人仇敌所做,因为杀害对家族持怀疑态度的二人根本于事无补,徒添杀孽而已。
“请问老夫人可是留下什么遗言?”瑰月沉痛地问。
沉默半晌,陶过埋头缓慢理着袖子,似乎借此缓冲背痛。
有什么在瑰月脑中一闪而过,却无法捉摸。
“家母遇刺之时,我恰巧返家……也许,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就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母亲争着最后一口气,嘱咐我来找您,她说我虽为商家主,不过是商贾之流,定不是那些人的对手。而您,必定有为她报仇的力量!”
瑰月挑眉,眼里浮动着冰雪般的冷锐。
“陶公放心,我跟老夫人一见如故,并十分钦佩她的为人。为她老人家报仇,我定不会袖手旁观!那有线索吗,关于凶手的?”
陶过摇头,无奈又伤心。
送走了陶过,瑰月原本稍霁的心情又如同外面冷湿到骨子里的冬日。
牛妈妈、青城公主、张夷光,这原本是那么美好的三个人,却在这红尘中备受情伤,命运待她们何其残酷,但她们不改心底的善良,最后竟都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尤其是牛妈妈,跟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牛妈妈弥留之际,甚至说出“我的孩子,你要好好地”这样的话语。李瑰月就是想不心惊都难,无论坊间传言还是母亲殷桓娥屡次露出的眉眼,都说明她不是母亲亲生,她是父亲跟别的女人所生的孩子。
那……牛妈妈是不是就是那个生她的人?
只可惜,她来不及追问,牛妈妈就含恨而终。
内殿里已经燃起了银丝炭,可瑰月还是觉得后背寒凉,似有阴冷的风轻缓却持续地吹在她的背上。不一会儿,她就觉得连腹部都一阵阵缩紧,似有坠胀之感。
这是怎么了?!手指抚上腹部,瑰月忧心地轻拍肚子。
“宝宝,你要乖哦!你可不能有事哦!”
人生如逆旅,本就艰难,若是没有些牵挂,更是难以为继。而她,看似富贵无极,其实真正拥有的却很少。而腹中的这个孩子,是真真切切属于她的!
看着窗外绵绵的细雨,瑰月眼中一片凄凉。
仿似嫌这份凄凉还不够厚重,天顺皇帝裹着阴冷的湿气走了进来。
只瞥他一眼,瑰月就淡漠地挪开目光,这人几乎每次来都“携风带雨”而来,竟让她看到这张俊逸的脸就习惯性地不快起来。
越是这样淡漠的月儿,越是激起天顺帝心里的不甘,迫切想击碎她脸上的从容冷漠。
“原先还道花适宜怎么不见了,原来是去了镐京!”
“他本就在镐京经营多年,你不也是知道的,他在镐京又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不会偏执到认为去了镐京就是你的敌人吧?”
“我以为,应该是你在哪里,他就会出现在哪里呢!”
萧长空的意有所指,令瑰月既惊且冷。他这话什么意思?!
“他是医家之人,先前看在先辈情分,对我多有照顾,这也没什么值得指责的吧?”瑰月七分愤慨,三分试探地问。
“是吗?”漫不经心地抚弄拇指上的扳指,萧长空鼻腔逸出一声冷哼:“从玉京到藏地,从藏地到西隆,又从西隆一路跟到镐京。你这位世叔可真是……”
天顺帝抬头,凤眸里讽意深浓。
“你想表达什么意思,不妨直说。反正来自你的杯弓蛇影、含沙射影,我经历的还少吗!你不用拐弯抹角这么委婉,我不习惯。”
试探不出萧长空的路数,瑰月索性正面出击。
这果然是最有效的办法,听罢她的言语,萧长空脸色霎时一白,眸中怒意同愧意交替往复。
良久后,天顺帝长叹一声,道:
“罢了,我就是告诉你,姬无恨在迎娶冯倩倩的大典上,被冯倩倩当场刺伤,性命垂危。花适宜正在全力抢救他,能不能活,只有三七之数!”
说完,萧长空就紧紧盯着瑰月的脸,想看看这张脸听到噩耗时,还能不能保持先前的淡定。
但萧长空后悔了,他看到月儿脸上的平静果然皲裂,变得苍白而无一丝血色,自己的心里也是又酸又涩。
看着兀自轻颤的人儿,萧长空到底还是伸出手去扶,却又很恨自己枉自多情。看着自己的妻子为旁的男人伤怀,他还要担心她的身体无法承受,他何时变得这样卑微?!
“你好歹还是顾着些孩子吧!金福胖,传御医!”
躲在殿角,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团的金公公激灵灵应了一声,就连滚带爬地去宣御医。
这头,瑰月却很快冷静下来,她推开萧长空,缓缓地坐在榻上。
“你看你,傻不傻,我说他忙着娶新人你不信,现在信了吧,他不但娶了冯倩倩,还被冯倩倩刺伤了……”
天顺帝说不下去了,原本月儿的脸色还是很不好看的,听他说话,唇角突然有了一些笑纹,这是什么意思?!
天顺帝直觉他说错了话!
御医很快来了,一番望闻问切,就恭敬地禀报说皇后娘娘不过是肝气郁结,只要调节心绪就好,胎儿也安好,倒是不必用药。
除了那丝莫名其妙的笑容之后,萧长空看到瑰月还是平板冷清的样子,不免紧皱眉头、颇觉无趣,就欲起身离开。
“哦,对了,淳美人求了朕多次,想重新回来伺候你。不知道——你什么想法?”
“哼,我哪里敢要陛下的美人伺候我?!”
没有忽略萧长空重新自称“朕”,瑰月也反唇相讥。
“就这样决定了,她从前是你的人,在宫中也多受排挤,反正凤仪宫中庭院众多,你随便指一间给她。愿意你就用着,不愿意,你就责令她闭门不出吧!”
甩着袖子,天顺帝怏怏走了。倒是李瑰月平静的心湖又起波澜。
红樱,那个她一直忽略,不愿意去想的人,想重新回来伺候她?人生真的可以这样反复,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地重来吗?!
红樱是随着金三胖进的内殿。
瑰月以为见到的是个畏畏缩缩、无地自容的红樱,然而她错了。
茜红轻纱裙,脸上噙着笑,眸光澄澈又明媚。
依稀仿佛,李瑰月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大大咧咧、一心为她的女孩,但这,怎么可能呢?!
“奴婢红樱,见过小姐!”
声音也是红樱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利落。
只是,她墩身行礼的时候,为何有一只手是藏在身后的?
答案很快揭晓。
红樱拿出右手,奉上一捧其貌不扬的红柳花。
李瑰月的眸子,遽然深邃!
“娘娘——淳美人,啊,是红樱姑娘,已经自请降位,重为宫女。娘娘就……念她还算是有番忠心,且留下她吧!”
龇牙咧嘴的金三胖,搜肠刮肚地想着说词,那边瑰月就朝红樱笑了起来。
“既做了淳美人,你就不是从前的红樱了;既自请为宫女,你就不是从前的淳美人了。不知我说的,你同意吗?”
李姑娘这话怎么这样绕口,到底是什么意思?
金公公一脸懵懂,红樱却露出又惊又喜的笑容。
“奴婢同意娘娘的说法,昨日的淳美人已死,余下的就是忠心为主的红樱!”
这斩钉截铁的宣誓,倒是叫上座的瑰月一愣,眸中闪过一抹深凝。
“也罢,那你仍旧做从前的差事吧,我李瑰月从不强人所难,若是你觉得不堪重负,自然可以另投明主!”
没有多少失落,红樱爽利地应下,且自动到内殿靠门的地方站得笔直,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从前,就是红樱同绿蕉不离不弃地守护着她,哪怕遭遇再大的伤害,她还有她们!
如今,物是人非,一切如何能一如从前?!
冰冷森寒的感觉让瑰月极度不适,她惊慌地挣扎着,觉得心口如同压着一块巨石般憋闷难受。
她在哪里?!怎么到了这样没着没落的可怕地方?
头上的虚空忽然亮了起来,现出谢老太后苍老的容颜。
“崔明柔她回来了!她不安好心哪!”
那头,牛妈妈口吐鲜血,还伸出一只手,殷切地想拉住她。
“月儿,你一定要为我报仇!”
恍然间,谢老太后同牛妈妈都不见了,张夷光倾国倾城的脸同姬青城的白骨骷髅交错出现,当真是红粉骷髅,瞬息之间。
“李瑰月,要为我们报仇,报仇,报仇……”
被晃花了眼的瑰月痛苦地蹲在地上,像一只受到惊吓蜷缩在一起的小动物,再不敢抬头。
突然,有只温暖的手搭在瑰月头顶,霎时,她就感觉从身到心的暖意。
茫然抬头,看到温和明亮的光晕里,站了个依稀熟悉的高大身影。
“美人哥哥?”
那人红唇微勾,似乎在笑,但李瑰月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知道此人清俊绝伦,具体眉高眼低,竟一无所知。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
但是,这不妨碍李瑰月对美人哥哥的信任。
“美人哥哥,为什么人生是这样的艰难,真的是举步维艰!我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才是对的,不知道什么是人是该信任的,什么事是该坚持的。”
美人哥哥半晌无语,只悲悯地看着她。
“月儿,听从心的声音,服从心的意愿,一往无前,决不迟疑!我——会看护你的!”
半夜,瑰月从睡梦中醒来,一背冷汗,手脚冰凉。
美人哥哥说听从心的声音,服从心的意愿,一往无前,决不迟疑!
靠门的地方,红樱正靠着墙壁打盹儿,脑袋一点一点地样子,居然有几分可爱。
午夜梦回,冷雨打秋窗,细听雨点愁断肠,李瑰月的手脚却跟着心开始回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