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花枝欲动春风寒
昨日还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终于葬送在了暖洋洋的日光之下。屋檐上、树上还有地上,处处都留有雪化之后的痕迹,原本干净整洁的石子路上,也湿漉漉的变得格外不堪。
澄瑞亭外几个小太监正陪着三阿哥堆雪人玩,婉薇和婉萱一人抱着一个暖炉,只坐在亭子里远远的看着。
听着绵恺不时发出的笑声,婉薇的笑意直蔓延到眼角,丝毫不在意眼尾因为笑容而牵扯出的浅浅的纹路。而婉萱在一旁,却一直默默的盯着婉薇。除夕那晚过后,这储秀宫里直到今天才算稍稍得闲一些,她有心为那晚的事说几句安慰的话,只是嘴巴张了几次,却始终都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开口。
“你总瞧着我做什么!”婉薇的目光从绵恺身上移到婉萱那里,脸上的笑意也丝毫未减,“宫里的日子向来如此,我早就习惯了,没什么的!”
婉薇安慰的在婉萱手背拍了拍,她的手心温暖而干燥,还带着好闻的茉莉膏脂的香气。婉萱心中有些内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更为自己的不懂事。
说到底,她不过是讨厌这世道罢了!她一向自视甚高,并不觉得自己比那些顶冠束带的男子差在哪里!可为什么到头来,却时时处处都不能由着自己,就连婚事,也得由着一个丝毫不相干的人来指婚!
她只是不服,仅仅只是对命运的不公,而发起的反抗而已。
“姐姐打算怎么样,难道要由着她这么闹下去么?她既已经不顾体面,姐姐何不豁出去,跟她撕破脸作一回,也好叫她知道厉害!”
婉萱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好以此来掩饰她内心的焦灼和不安。
“谁?”
“还能有谁,自然是珍嫔了!”见婉薇故作不知,婉萱倒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由得她去!她那肚子还不知多少人眼红呢!再者说来,要撕破脸,也得是地位相等、品级相当的两个人,她一区区嫔位,还早着呢!”
“那若没人向她动手呢?姐姐也不打算管么?”
婉薇以一声不算是回答的‘嗯’来当做回答,目光从手上的手炉上面又投向了绵恺。远处松枝上的雪水有节奏的低落下来,落在地上未及清扫的残雪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清浅的孔洞。过不了多久,那些孔洞便会越变越大,直到那堆残雪被完全吞噬。
阴谋诡计从来都是背人的勾当,珍嫔也是得意过了头,才会糊涂油蒙了心,竟然在颙琰的眼皮底下玩这些把戏。颙琰最恨那些妄图摆布他的人,又岂会让她得逞!若不是她的肚子,恐怕这会子早已没有珍嫔了,又岂会是冷着她几天可以了事的!
婉薇心底不屑的冷笑一声,心中愈发放心了,这样的人,来日即便真的能生个阿哥,也是必定成不了气候的!婉薇眼底的寒光一闪而过,她敛了敛心神,这才转头向婉萱笑道:“这些事情你不用上心,我自己能应付得了,即便你要学着些管家的事情,也得先把自己嫁出去才行!如今我只问你一句,指婚的事,你可想通了么?”
“什么?”婉萱的脸涨得通红,直要把头埋到领子上的风毛里去。那风毛出的极其细密,又是出自白狐,婉萱红的像杜鹃花一般的脸躲在后面,愈发红白分明,更能显其娇媚。“好好的说着珍嫔的事,怎的又说起我来了!”
婉萱撇过头去看向一边,双手局促不安的按在暖炉上。婉薇见她这般,不自觉间叹了口气,便伸手去将婉萱的手握到了手里,她有些茫然的脸上,此时更是多了一些羡慕,“不是我想说,是额娘挂着你,偏要我说!你该庆幸,如今我还有能力为你求一求,你若不愿意,也还尽有个商量。比不得当日的我,什么也做不了,也唯有认命了!”
“姐姐!”婉萱反握住婉薇的手,一时更不知该说些什么。相对于两个姐姐,她心底其实更喜欢跟哥哥和仕泰呆在一起。她相当不喜欢这些过于细腻的情感,像男人一样,一看到女人落泪或是伤心,她总是会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去应对!
婉薇见她又不说话,只当她还没有想通,也唯有摇摇头作罢了!谁知就在这时,却听婉萱声如细蚊,脸色通红的再次开了口:“既然姐姐说指婚之事可以商量,那么婉萱想求姐姐将此事暂且压一压,容后再议吧。”
果然还是如此!
婉薇并未抱多大的希望,是以也并不觉得有多失望,她只是有些惋惜罢了!要知道她为婉萱择的,可是去岁的新科状元陈意盎!此人的学识放过不说,尤其写得一首好词,人也生的端正,真真儿是难得的好后生。想如今的宗室子弟习气都太过于纨绔,所幸如今她们家族的地位也已稳固,是以并不需要牺牲她的婚姻。只是这妮子自己不愿意,就算旁人操碎了心又有何用,也便罢了!
约摸又过了一刻钟的功夫,那地上的雪水越发多了。婉薇见绵恺的鞋子都有些湿了,因怕他会着了寒气,也便好生嘱咐了乳母带他回去阿哥所。
前脚绵恺他们刚走,正当婉薇也想离开的时候,却见四禧一溜儿小跑的从远处跑了过来。临到跟前时,却见他脚下一滑打了个趔趄,险些摔个狗吃屎。
这一滑,让他手里的浮尘也掉了,头上的帽子也歪了,那样子与他平日里威风凛凛的样子一比,可别提有多滑稽了!
“桂喜,快好生扶着你师父些!”婉薇手帕掩着嘴,声音里却满是难掩的愉悦。
桂喜乖觉的嗻一声,便赶紧上前搀住了四禧。
“奴才谢主子关怀!您说奴才这年岁也不算太大不是,可这腿脚却眼瞅着就一年不如一年利落,还真是不服老不行了!”
四禧将帽子扶正,讪讪的自嘲着。
“别只管着说嘴!一把年纪,主子面前都这么冒撞,到了外头可怎么样呢!你当外头那些主子都跟咱们娘娘一样好性么?”红苓和四禧交好,说话自然直来直去。若换了别人必定要生气,可对于这俩人婉薇却不担心。他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情我愿的事,旁人也是置喙不了什么的。
听他们你来我往的斗两句嘴,那外头的日头越发足了,大量的雪水从亭子顶上滴落下来,滴滴答答的像下雨一样。
婉薇起身舒展一下腰肢,作势往亭子边缘走了两步。四禧见状,连忙收敛了神色,弓着身子走了过去。
“娘娘也该回去了!膳房李妈子做了您爱吃的桂花炒红果,还熬了一锅胭脂米红枣粥,这会子回去,热热的喝一碗刚好。”
“旁的倒也罢了!去年年景不好,听说御田里胭脂米产量少的可怜,总共也不过才一百多石,除却皇上那里得了大半,再分到各宫里也就更是有限!”婉薇扶着四禧的手缓缓走下台阶,幽幽的叹了口气,忽然,她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问道,“可有给延禧宫送去?”
“如今皇上冷着延禧宫,谁肯去触这个霉头。”红苓从一旁插嘴道。
“咱们这些人算什么,这胭脂米最是养人,知会内务府,从各宫份例里匀出些来送过去。有身子的人,最忌讳生气着恼的,现在的人都眼皮子浅,咱们可不能薄待了她!”
“娘娘真是好心!珍嫔对娘娘不敬,娘娘还这般待她!”红苓虽不明就里,可脸上却全是对婉薇的尊敬与崇拜。
她哪里知道婉薇的心思,这个节骨眼对珍嫔好确实不是一件明智的举动,可是对皇嗣好,却是无可厚非的。尤其是在眼下,以德报怨,更是可以为她赢得一个贤良的美名,何乐不为!
“年轻人,难免性子张扬些,等以后自然就好了。”
“娘娘说的是,奴婢受教了。”
主仆二人的谈话声渐渐听不见了,明晃晃的日光下,一只麻雀从松树上振翅离去,松枝一动,惊落无数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