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回 长生劫
昊天本握着她的手此刻却松了开,双手负于身后,一改适才的温柔,语调冰凉若水:“雪儿不必心急了,墨离他怕永世也不会醒了!你急着回去也是枉然!”
她愣愣的望着他,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正在开始慢慢被瓦解,被撕碎,被吞噬。***
夜深沉,清冷的月光洋洋洒洒的落了一院子。
这般静谧的夜里,昊天竟与她开起了玩笑。
是因为她不愿接受他吧,真是好笑。
就算她不愿嫁给他,他也不用编这种话来吓唬她吧!
雪果儿拽住昊天的宽袖,低着头,干涩的声音缓缓响起:“帝君方才……方才说什么?雪儿失神未听得真切,烦劳帝君再说一次!”
夜凉如水,她眉宇间闪烁的红莲印记让他身形一震,果然饮酒误事。
好不容易将她哄到九重天,如今被他一句醉话将所有美好悉数摧毁。
雪儿,此事实非我所愿,想我一人在这九重天受相思之苦数百年,不过想见一见你,并无伤你之意……
勉力将衣袖自她手中掰开,想去牵住她的手,却听见她低若无声的哭声,抚起她瘦小的面庞,已是双眼通红,泪痕满面。
“雪儿!莫要伤心!你师父他……”
“他怎样?他究竟怎样?帝君不要哄骗我!他是不是没救了?他是不是要死了?”雪果儿打断了昊天的话,眸子里藏着冷彻心骨的寒意,“不对,他是神族,长生不死的,不会死……不会死!帝君不是已为他寻了玄魂草吗?不是已经给他送过去了吗?”似是自自语,又似在向昊天要一个答案。
沉默良久,他终是开口说了这番话:“确然你师父与我都曾历过长生之劫,得了这副不死不灭之身,只是万年前他为了制住寒云曾耗费多半神力铸造神器紫仑,又为你炼药历劫,三百年前与寒云已是倾力而战,当日天河战场,我助他疗伤时,已现他神力枯竭,元神重创,隐没之日不过百年。如今已三百年,他还能勉力支撑,已是极限了。想他素来心念六界安宁,必是他心里依然放不下这六界苍生方才苦苦支撑吧!至于那玄魂草不过是个虚幻,我出于私心想见雪儿,便寻了个理由罢了。”
“玄魂草不过是虚幻……”他的话犹如惊天霹雳猛烈的敲击着她的心,踉跄的后退了数步,终是跌坐在地。
好痛,心好痛,痛到不能呼吸。
想哭,好想哭,却是欲哭无泪。
师父不会醒了。
他不会回来了。
他如那些远古神邸一般为了六界安宁,即将隐没尘息。
不!他分明是为了她才会力竭的。
若不是遇见她,他仍旧是那淡漠寡的忘忧上神,又哪里会经受这些无端的折磨与苦痛。
她分明就是他的劫,
都是她的错,是她的错……
昊天见她眼神呆滞无光,面色灰白,嘴角不自觉的微微抖动,两只手狠狠地拧在一处,直拧到原本细长白皙的手指都溢出血丝,不由得冲上前将她搂住。
“雪儿,你若伤心,便哭出来吧!不要憋着,小心身子!”轻抚着她的背,暗自渡过一口仙气。
却听得怀里的人忽然一阵猛烈咳嗽,一连吐出数口心血,面色愈苍白无力。
雪果儿拂袖擦去嘴角的血污,缓缓起身,回朝昊天淡然一笑:“帝君不必担心,雪儿没事!”
昊天见她强颜欢笑,更加愧疚,却又不知如何安慰,只得暖声说道:“没事便好!你师父亦是为了天界才会耗尽神力,我这些年虽没去忘忧探他,心里却也一直记挂着他,着实派人四海八荒寻了许多仙草炼制丹药,却并无一味可助他修补元神恢复神力。心里愧疚得很,如今雪儿既无心留在天界,便回忘忧多陪陪你师父吧!他的时日恐不多了。”
“多谢帝君,雪儿这就走了!”雪果儿侧身一福,人已随风而去。
仿佛她从未来过。
只是空气中飘荡的幽冷莲香告诉他,她确曾来过。
偌大的东平阁忽然间安静的让人心酸。
抬望东方,晨曦已露。
忘忧山,青竹林。
雪果儿一路跌跌撞撞御风而行,好几次险些摔落下去。
不知定了多少回心神,不知念了多少次静心咒,心中依如万丈波浪翻滚不休,脚下的风儿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悲伤与不安,出阵阵嘶鸣,频添了几分凄凉。
当风中开始四溢着阵阵竹香时,她知道,她终于回来了。
抬眼望着眼前的竹屋,白云铺地,几片七色云彩环绕而过,与当年初入忘忧时并无不同。
只是此刻却再也见不到那抹素白身影立于竹林上空,听不到那清婉悠扬的笛声。
墨离的房门敞开着,屋里屋外溢满竹香,甚是怡人。
雪果儿走到门口时却忽然停住了,低看了一眼自己白裙上的斑斑血迹,挥袖间已素白如新,又抬手将微乱的髻略整理了一番方才进屋。
谷槐一身玄衫,右手撑着额角靠在桌前打盹。
怕吵醒他,尽量放轻脚步,却还是抵不过谷槐灵力高深,她抬间,见他已双目圆睁,满脸激动望着她道:“小师妹?这么快就回来了?可取到玄魂草了?”
雪果儿心里一滞,思谋着该如何与大师兄解释,面上仍旧带着淡淡笑意,缓步走到榻前,伸手轻覆上墨离的冰冷的手,道:“大师兄放心!玄魂草取回来了,只是现下果儿有些累了,须得先歇一歇。”回望了一眼谷槐,见他神疲倦,想来自她走后,便未休息过吧,“大师兄,你也先回去歇息吧!这玄魂草不同一般仙草,须得灵力充沛之人以度气之法将此草送入师父体内,方能有效。如今大师兄这样疲累,可驾驭不了这玄魂草呢!”
谷槐听她说的甚是在理,便只得摸摸胡须,道:“既是如此,小师妹你也好好歇息,待养足了精气神,再为师父施药。”
实则,在听昊天说起寻了许多仙草炼制丹药,却无一味可助他修补元神恢复神力时,雪果儿便已下了决心。
老天待她甚是不薄,怜悯她对墨离一番深,终究是给了她一丝希望,让她不至在悔恨与痛苦纠结中眼看着自己深爱的人离去。
她清楚的记得,当日念瑶将她绑在长生殿时曾提过,她是这世上绝顶的疗伤圣品—冰玉雪莲,无论仙魔,伤势不管多重,只要仙体尚在,元神未毁,将冰玉雪莲的精元服下,便可恢复灵力。
如今师父一息尚存,不过神力枯竭,元神重创罢了。她若以自身精元相救,师父定能醒转的。
只是这世间如今却只她一朵冰玉雪莲,师父与云哥哥,她只能救回一个,她究竟该让谁回到这世间承受失去她的痛苦折磨?
师父……
造化弄人,果儿此生无缘与师父相守,只盼能有来世。
一时间与墨离相识、相知、相爱的种种回忆若漫天繁花涌现在脑海中。
“神仙哥哥,你生的真好看!……”
“不可顽皮!”
“师父,果儿害怕……”
“果儿莫怕!为师在此!”
“不论师父去哪里,果儿都要跟着的……”
“哦?!那你这小短腿可要跟不上为师的!……”
……
“果儿乖,都是师父不对,不该冷落了果儿……”
“师父最好了,呵呵!果儿要吃栗子糕,枣泥糕还有……”
“好好好!果儿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
“果儿喜欢师父很久了……”
果儿,今日看来,一切皆是为师痴心妄想而已。
如今为师能为你做的,不过就是渡你成仙罢了。
……
“果儿,可愿嫁与墨离为妻?”
“愿……愿意”
……
“脚下白云为证,池中雪莲为媒,墨离今日向果儿许诺,定与果儿长相守,终身不负果儿意!”
“……”
一滴冰凉的泪落在墨离俊美却苍白的面颊上,她似梦中惊醒般慌忙抬袖为他拭去。
最后的时刻,她想有他二人相伴。
想着便将榻上的墨离缓缓扶起,以仙力包裹靠在她身侧御风来到她的房间。
屋内莲香已散,原本环绕着他的雪莲花瓣都已凋零,寒云的身子亦有些通透飘忽,怕是那仅剩的一缕魂魄亦将散去了。
云哥哥,雪儿在昆仑时曾答应与你永世相守,却一再违背誓,实是不该。
再过几个时辰,雪儿便来陪你。
雪果儿将墨离轻放在榻上,挨着寒云而卧。
侧身抬起手,轻轻拂过墨离如墨般的眉,描绘着他长眉的形态,又轻轻抚上他的唇,临摹着他完美的薄唇。
每一处,每一寸,都是她心头眼中,深深的眷恋。
师父……
她盘腿端坐在榻上,长袖飞舞,凝气结印,眸中白莲翻滚,眉宇间那朵血红的莲花印记突然精光四射,一片晶莹剔透的莲瓣浮在她的眉间。
细长白皙的手指轻轻一扬,那片莲瓣已落入墨离眉间,瞬时便隐去了。
已近午时,雪果儿万年修为散尽,终将那颗精元送入墨离体内,此间面色如土,憔悴不堪,无力的靠在墨离胸前。
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吻上了他依然冰凉柔软的唇,师父,果儿爱你,真的很爱很爱,却再不能陪在师父身侧,师父一定要原谅果儿,若蒙苍天垂怜,果儿魂魄能存一丝,果儿定会守着师父,永不离开半步的。
此刻墨离的剑眉轻蹙,似动了一动,眼角滚下一颗泪珠。
雪果儿撑起身子望了一眼身侧的寒云,泪如雨下。云哥哥,雪儿曾答应过你,此生永不分离,却一次次背离誓,实在不该,希望这一刻还不算晚,云哥哥,雪儿来了。
她缓缓躺在寒云与墨离中间,牵着他二人的手,眼眸内白莲闪过,刹时间一切归于混沌。
屋外的青竹林海,依旧郁郁葱葱,婆娑飞影,微风过处,竹香四溢。
似乎一切从不曾改变。
未时初,墨离幽幽醒转,凝神运气时,只觉周身都充斥着陌生却又熟悉的气息,那股气息甚为独特,在他心肺间徘徊游走,温润柔和,触动着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处,那是他的果儿?不错,确然是果儿,她的精元为何在我体内?
手指一动便触到了一份他许久不曾感受到的柔软,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莲香。
转身去看时,却险些从榻上跌落下去。
果儿,果儿你怎么了?
抬手去探她的脉息,虚无……
一片虚无……
墨离似魔症般将雪果儿早已冰凉的仙体抱在怀里哭的声嘶力竭,几近气绝。
谷槐闻声赶来时,他已白如雪,落寞孤寂的身影让人心酸不已。
果儿靠在他怀中犹如沉睡一般,幽冷的莲香已溢满了整个青竹林。
片刻后,竹屋内开始散落着洁白似雪的花雨,他红着双眸呆望着早已空荡荡的臂弯,一枚晶莹剔透的莲瓣随风飘落在他的掌中。
他的果儿去了,他捧在手心疼惜的果儿竟撇下他与寒云一道去了,却将她的精元留在了他的身体里。
果儿,你如何能狠得下心,叫为师一人独自承受这长生之劫?
所幸你我如今精魄同体,纵使千万年,为师也定会为你重塑仙身。为师答应过,要娶你为妻的,你虽违诺,我却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