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六尺空巷
翌日,天还下着小雨,温龄站在琼楼门口与宿雨话别。
“你领这两位师兄回去见见东信,也叫他好好想想我之前对他说的话……这边有些事我还未打理妥当,约莫过两天才能回去。”温龄说着,低下头附在她耳边,“万和山泉泉源的水大有问题,你回去之后告诉医士们切莫再取用,也切莫声张。”
宿雨听,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有些悚然。潜伏在身边不易察觉的威胁是最为骇人的,尤其是在你深信不疑的依靠着它的时候。
温龄目送着马车走后,又回头对芸香和绿缭说道:“我马上要去见一位故人,才有法子医治你们主子。路并不远,我且走过去便可。”
两人点点头道:“姐姐去吧,我们会好生照看楼主的。”
温龄撑着伞朝外走去,左袖下的手紧紧握着那个装着万和山泉的瓷瓶。她心里有些责备自己,又感到非常的好奇。昨晚上她仔细研究了很久,却没有现任何异样。
莫不是自己的医术愈来愈差了?究竟是何人能制出如此之毒来,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温龄的心很凉,每当她想到整个陶园的人都在使用山泉分下来的河流,有时医士们还会上山去取源头之纯净泉水用于治疗,她的愤怒与担忧就重一分。
她心沉重,但是脚下并不慢,走了不久便拐进一个偏僻的狭窄的巷子。那巷子阴暗潮湿,鲜有人居住。一路走过去都能闻到霉味和枯枝腐叶的腥酸味。两边的房子多半都破败,只有几家是半掩半开着在等待顾客——他们在售卖律法禁止的器物。
这里是京池城繁华街唯一一处破败且不受任何钱势逼迫的地方。因为凡是能留在这巷子里的人,都是有通天的本领的。他们的人脉通达,消息灵敏,甚至富可敌国。
大小朝廷人员,富商权贵,甚至外邦使者都会来此购买所需,各界对它都是保护与隐蔽的,所以这条窄巷子才得以生存下来,成为一个低调而奢华的存在。
温龄左拐右拐,穿过一堵破裂的红泥墙,便看见了那熟悉的冒着烟的破旧瓦房。刚刚要走过去,却看见一人正从房子里出来,那人戴着蓑帽披着斗篷低着头快速的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纵使匆匆几眼,但是她却马上认出那人来——竟是太子容成。
温龄心下大惊,提了脚步就往屋子里去。还没进去,便看见屋子里乌烟瘴气的。跨进门槛,就听到屋子里有人在卖力的鼓风,不知是在烧制什么。
温龄呛得咳嗽几声,开口道:“赖老,您这是在烧什么……”
屋子里的人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于是便停下来。那人缓缓走向温龄,驼着背弯着腰。他身上穿着破烂的麻布衣裳,上面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双手双脚都把袖管挽起,露出瘦弱的四肢。
那位叫“赖老”的老人轻声“哼”了一声,隔着烟雾道:“小姑娘没心没肺还回来干什么!”
温龄立马扬起笑脸,从怀里掏出一块蝶状的蓝田美玉递到他跟前,道:“来怡这么好的姑娘怎么会没心没肺呢?你女儿的遗物已经找到了。”
赖老迅速拿走她手上的玉,忿忿的问:“说吧,这次来找我帮什么忙?”
温龄就着一个破烂的椅子坐下,并没有半点嫌弃。赖老这么一问,她眉头立刻紧锁起来,脸色微沉着说:“我有两件事要找你帮忙。”
赖老似乎已经习以为常,沉默着等她继续说。
“你这里还有没有骨瓷?要上乘的蝶骨。”温龄看着赖老深陷的眼。
赖老皱着眉,思索了一会才抬头道:“有,但是不多。”
蝶骨瓷是很稀有的。挖掘者须得万般小心,加工者更是要经三十余道的粹取与炼化才能拿到真正的原料,之后还要看各家制陶人的本事,能把蝶骨瓷磨合切割到轻薄可透月光,便属上乘。
赖老在角落的烂木柜子里取出一个篮子,仔细的挑了一挑,又翻来覆去的用干枯的手扒了几下,最后拿出四块宛如蝶翼的瓷来,他看着温龄说到:“我这里过两天就会有一批新的瓷,你要是等得及,到时候再来也成。”
温龄无力的摇摇头,自自语喃喃道:“阿颜的身体已非常不好,若不在今天把瓷融进去,恐怕明天就是要治,肌理也已经干化了……”
温龄坐在老旧的椅子上,阴暗的日光透过满是灰尘的窗户丝丝缕缕落在她的身上,她光洁的额上笼上一层迷蒙的暗色,双眼都敛在黑暗里。此刻的温龄,终于泄露出阴埋已久的绪。
赖老坐到她对面,推开她紧握的手,往她的手心放进去四块骨瓷,道:“来怡啊……你要知道,人各有命,任何人都会死。你要成事,就不可这般的陷于低迷之中。”
温龄怔怔看着手上的瓷,又听见赖老说:“来怡,程枫将军即将回朝,这四月的天啊……恐怕要变了……”
听到“程枫”这个名字,温龄马上抬起头来,双眼晶亮的看着赖老。程枫大将军骁勇善战,为人刚正不阿,明事理晓人,他手握着南国大半兵权,顶着南国半边天,哪怕是容襄都要礼让三分。更重要的是,程枫是支持太子容成的。
程枫将军长年在边境抗击僚氏一族,这次回朝恐怕是大有文章。如此看来,今年仲夏,时局恐怕就要开始动乱了。
“赖老,方才我看见容成了……”容成是整个局面的中心,温龄几欲询问他来此处的目的,但她犹豫了一会,还是收住了嘴。
因为她知道,赖老的规矩是绝不透漏顾主的任何信息。
但是,时局的变动使得她有些躁动,似乎全身上下的细胞都活了起来。
赖老当然明白温龄说这话的意思,却并未指责她,只是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缓缓说道:“那是太子的私事。”
赖老虽不理世事,但是对温龄是非常宽容的,但凡有关乎时局变化的消息,都会想方设法用隐晦的方式告知她。
温龄也不作抱歉的样子,点了点头从袖子里拿出了那袖珍的瓷瓶,说道:“赖老,我此次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温龄将瓷瓶递过去给他,“这瓶山泉十分可疑,可纵使我百般查验,却还是没有觉一丝异样。我猜疑这可能是旧时失传的毒,所以便拿来让你瞧瞧。”
赖老打开瓷瓶,倒了一些在手上仔细的闻了闻,又用食指轻微蘸了一些,闭上眼含在嘴里用味蕾仔细分辨,最后皱着眉用沾着水的手指在一旁的黒木桌上画了一个圈。
“来怡……此毒你是在哪里得来?”赖老忽而睁眼,声色都有些严厉。
温龄听到“毒液”二字心一瞬间沉了下去,脸色都变得十分沉重与阴暗,她回答道:”万和山上清潭泉源。”
“这种毒液十八年前我在我的师父那里见到过……来怡,我的师父是万月的席弟子。也就是说,这毒液是出自我的师祖万月之手……”赖老的脸色十分严肃,嘴角抿出一条硬直的线来。
温龄听心里大惊,竟是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