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窥容
执笔,撩袖,蘸墨,俯身。
笔尖落在洁白如玉的宣纸上,由浅入深,细腻勾勒,他抿着唇,唇色是荷花般淡淡的粉,长发顺着耳侧微微滑落,宛若泼墨掩云一样,半掩玉质肌肤,他一笔一画,淡墨勾勒,眉目间尽是柔和与认真,像在做着世上最重要的事。
慕勉知道他此刻定是格外用心,否则不会察觉不到正在窗外偷偷窥望的她,而她,又何尝不是同样的专注,屏息凝神,踮起脚尖,大大的眼眸透过窗缝,似乎很想知道他画的到底是什么,连梅花瓣落在自己的鬓边亦不知。
终于,腿脚还是酸了,她轻微吁口气,书房的他动作倏然停顿,朝这厢望来,吓得慕勉赶紧移开窗户,整个人像条爬墙虎,贴着墙壁一点一点往边上挪。
“临安?”熟悉的声音从书房内响起。
慕勉没有答,走开了,半途便看到临安端着茶点迎面上前:“大小姐,您怎么才来就要走了?”
慕勉瘪瘪嘴,这是她打小养成的习惯,心情不好抑或思付事情,总喜欢时不时瘪起嘴巴:“哥哥在作画,我想了想,就不打扰他了。”末了,不忘补充句,“别跟哥哥说我来过了。”
“哦。”临安点点头,望着那一抹素白娇影消匿在花影间。
回到脉香居,秋渡正站在门前的石阶上翘首张望,一瞧见慕勉,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到跟前:“小姐小姐,李顺儿那里有消息传来了。”
慕勉一边听一边推开房门,坐在梨花木圆桌前,余光刚瞄向桌上的绘竹茶壶,秋渡便手疾眼快地为她斟上一盅香茗,同时嘴里继续汇报情况:“李顺儿说卫公子今天出了卫府后,先是前往西市逛园子,接着到采濯河附近观斗鸟,下午到王家别府参加一场小宴,之后、之后又……”她觑眼慕勉的表情,莫名顿下声音。
“怎么了?”慕勉呷了两口茶,那五指纤细,肤色白得无暇透亮,雪瓷茶盏在她手中,相得益彰,说不出的好看。
秋渡却深知她,那火气一上来,纵是天王老子也拦不住,况且自己脸皮薄,对于那几个字眼也有点难以启齿,吞吞吐吐半晌才算说出口。
“什么?”慕勉眨眨眼,还当自己听错了,“你再说一遍?”
秋渡满脸难色,只好又重复一遍。
满、春、楼。
其名不言而喻,满春楼乃是幽州有名的青楼勾栏之地,号称佳丽三百,个个颜美天仙,生意自然非同一般,可谓业中的翘楚。
砰然一声脆响,茶盏被重重掷向地面,四分五裂,慕勉猛然坐起身:“这个卫连,我要他好看!”
“小姐你先消消气!可能、可能是咱们误会了卫公子也说不定啊。”秋渡瞅她这番样子,即知大事不好,后悔真不该告诉她实情。可想着这事如果日后被她知道,结果恐怕更加不堪设想。
“他到那种地方,能去做什么?”慕勉咬咬牙,往门口走。
“小姐!小姐!”秋渡赶紧连追带劝,直至慕勉刹住脚步,心底一松,以为她是想通了,孰料慕勉折身回来,取过挂在墙壁上的小短剑。
“小姐,你取剑做什么……”秋渡捂住嘴,紧张得脸都青了。
慕勉却不疾不徐地回答:“自然是要让卫连那个家伙知道我的厉害了!”
慕家的璇灵剑法名震天下,尽管她自幼没有随哥哥一起学习武技,但多少也有点武功底子,吓吓卫连那样的纨绔子弟,还是绰绰有余的。
秋渡一脸快晕过去的表情,慕勉见状拍拍她的肩膀,反而安慰起来:“我自有分寸,秋渡你别担心,我不会出事的!”
秋渡几乎要翻个白眼,她当然不是担心她出事,而是担心某个即将倒大霉的人。
“小姐您千万不要乱来,老爷如果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大发雷霆的!”到时候不止慕勉,脉香居所有人都会跟着遭殃,秋渡可怜巴巴地吸着鼻子装哭。
“那你就守口如瓶,别叫我爹知道不就好了。”慕勉不以为意地交待几句,便挺胸抬头地走了,留下秋渡一人原地傻傻发呆。
此际满春楼的上等厢房里,正值丝竹阵阵,欢歌曼舞,檀炉里青烟袅袅,氤氲开一片靡奢艳境,柔软的绡纱迤逦垂在诺大的粉雕玉床上,几道人影朦胧而动。
卫连头歪身斜,醉眼迷离,两怀尽是温香暖玉,好不快哉。
“卫公子,您都好久没来了,是不是把柳烟都给忘了啊?”
“爷,干完这杯,还有奴婢的这杯呢。”
“爷,双双伺候得您舒不舒服啊?”
莺声燕语萦绕耳边,卫连只觉得眼饧耳热,整个人仿佛脚踩在云朵上轻飘飘的,喝过左边柳烟喂来的酒,又扭过头,往双双的脸颊上狠狠嘬了一口,一阵咯咯发笑。
男人嘛,最重要是让自己过得快活,神仙有什么可羡慕的,能像他这样子?成日倚翠偎红,逍遥风流?
他喝得晕乎乎的,眼前直跟天旋地转一般,翻倒身旁的佳人,便是一番亲热。
门外传来喧哗声,渐近渐响,稍后门砰地一声,似乎有人冲了进来,接着满室仿佛炸开锅,什么瓷器的破碎声,女子的叫嚷声,混合在一起说不出的热闹,卫连头涨脑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而身下的双双惊愕地推开他,用轻纱掩着身子匆匆逃下床,卫连“喂”了声,随即酒醉上涌,懒懒地躺在床上就要昏睡过去。
有人开始推他的肩膀,又用手拍了拍他的脸,卫连终是被惹得不耐烦,勉强睁开眼,瞧得一只芊芊柔荑在面前摇晃,莹洁如玉,雪光似腻,犹若三月新嫩的春笋,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卫连舔舔舌头,一把就抓住那只玉手,凑在鼻尖轻嗅上面的芳香,呢喃唤着:“卿卿……”
慕勉蹙眉,抽手就往他脸上扇了一巴掌,狠狠骂道:“卫连,你这个色胚子!”
这一掌打得又响又脆,简直把卫连打得五里雾中,完全懵住了。
他抬头望向眼前那张脸,既不是双双,也不是柳烟,更不是应有的浓妆艳抹,那张脸,美若新月,清丽无比,睁着大大的一双乌瞳,顾盼流转,刺得人眼微微生疼,而且,怎么看着那么眼熟……
卫连突然像见着妖魔鬼魅似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结巴起来:“你、你……”
慕勉一瞧他这模样就来气,双手叉腰:“怎么,还没认出我是谁呢?”
做梦,一定是做梦。
卫连使劲捶向自己的脑袋,再抬首,那张脸非但没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楚,他下意识往后一仰,下巴直快拖到地上:“你怎么在这里?”
慕勉哼哼两声:“别以为背着我,我就不知道你在哪里鬼混,卫连我告诉你,你就算钻到石头缝里,我也能把你给揪出来!”
卫连瞅向她背后的双双柳烟,还有赶进来拦人的老板娘,个个花容失色,惊慌无措,再瞅慕勉大马金刀一站,手上那柄短剑雪亮刺目,他又想到自己方才挨的那一巴掌,仍旧火辣辣的痛,一时间酒意全消,他捂住脸,简直是怒不可遏地跳起来:“慕勉,你疯了!”
慕勉根本不把他的怒意放在眼里,拽起他的胳膊:“你跟我走!”
卫连被迫迈了几步,接着用力一甩手:“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慕勉理直气壮地讲:“你当然要跟我走了,满春楼这样的烟柳之地,能有几个正经女子?我哥哥从不出入这种地方,你自然也不能来!”
“我又不是你哥!”卫连气得咬牙切齿,“再说了,你是我什么人?跟我什么关系?我就是喜欢寻欢作乐,就是喜欢倚翠偎红,你凭什么管我!”
慕勉鼓起嘴:“我怎么管不着,我以后是要嫁给你的,是你的妻子,当然不能让你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更不允许你跟别的女人卿卿我我。”
又来了,又来了。
卫连头痛抚额,快被她逼疯了:“你别再胡言乱语了好不好?我们两府虽是交情甚好,可我什么时候说过会娶你?你我之间更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全是你一厢情愿!”
慕勉模样倒很冷静:“可是你不娶我,你会娶谁?”颦了颦眉,“难道是薛旁婉?”
“别说薛旁婉,是个女人都比你强!”卫连恶狠狠地脱口而出,终于出了心里一口怨气,咬牙恨恨道,“慕勉我告诉你,今后别再缠着我,否则我真的对你不客气,还有,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娶你!你听清楚了没有?”
慕勉静静看了他一会儿,细长的羽睫下,闪烁着一双水银般清澈的黑瞳,之后近乎固执般,再次抓紧他的胳膊:“你先跟我离开。”
“放手,你到底闹够了没有?”卫连甫一喊完,双双她们纷纷尖叫出声,银亮的短剑快若电闪架在他的脖颈上,隐隐现出一痕血线。
“你……你……”卫连面色大变,不敢动弹半分,而慕勉神情镇定地举着短剑,吐出几个字,“快点跟我走,否则我不保证会不会伤到你。”
卫连一张俊容又青又白,明明气到要命,但在这节骨眼上,又不敢跟她硬着来,毕竟深知她的脾性,一旦被激怒,或许真会发生什么不可想象的事来。
“慕勉,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卫连狠狠将这个名字在嘴里咬了不下二十遍,最后只能忍气吞声,应了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