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脂香
慕勉暗暗腹诽,该不会是她一个劲夸哥哥,惹得他心情不悦了?但转念一想,对方惯来如此,总是一副皮肉不笑的样子。
正欲说几句,纪展岩的目光已从她脸上移开,往走廊方向行去。
此时慕勉留意了下他的右臂,而慕远盛的声音恰好传来,邀谢谷主他们前往闲云堂一齐品茶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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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纪展岩不能说话,慕远盛怕他坐着烦闷,便说让他在府上随意走走,又得谢苍霄的首肯,纪展岩方离开闲云堂,在外面的小花园径自踱行。
园中鸟语花香,花团锦簇,他走到一棵枝繁叶茂的槐树下停步,看着东墙栽着一排金银花架,被阳光映照,幻出奇丽缤纷的色彩,引来无数蝶儿翩翩围绕。
“咚”一声,一个拇指大小的青果从槐树上掉落。
纪展岩反应敏捷,侧身避过,很快,树上又掉下一个青果,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直如小雨似的纷纷撒落,但皆被纪展岩轻而易举地躲闪开。
不久,园内终于恢复寂静,随着树叶摇曳,密密的枝桠间忽然露出一张新月般白嫩的小脸。
“你知道是我呀?”慕勉眨眨眼,看到纪展岩仰着头,正目不转睛地盯向她所在的位置。
他点头。
慕勉想自己呆在树上甚是无趣,不如下来找他玩,便道:“你等等我。”
她宛若青雀移枝,动作轻巧地往下爬,可半途踩到一截树枝时,喀嚓一响,霍然折断,慕勉猝不及防,身体似陨星一般极速下坠,她本能地闭紧双目,下个瞬间,只觉一对瘦而有力的手臂将她凭空接住,衣随风转,平稳落地。
淡淡的药草香,仿佛春晨扑弥的雾气萦绕周身,慕勉睁开眼,撞入那一双处变不惊的瞳眸,就像光下耀目的宝石,是剔透纯粹的黑。
纪展岩面无表情,单臂揽着她腰,直至落地,才松开手。
慕勉手抚胸口,拍了两下,低头长吁一口气。
纪展岩见她无事,正欲转身,慕勉赶紧从后叫住他:“喂,等等!”绕到他跟前,一串话语如连环炮响起——
“你怎么没跟我爹爹他们一起在闲云堂?”
“我哥哥没有出来吗?他还在里面?可惜窗扇关着,我爬到树上也看不到呢。”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肯定有提到我哥哥吧?”
她看着纪展岩俊秀却木然的面容,话问出后,顿觉懊悔:“对不起……我忘记你不能说话了。”
谢苍霄与慕远盛乃至交,每隔数月或半年,谢苍霄都会出谷来到慕家,为天生体质羸弱的慕夫人诊脉开药,顺便与老友长谈阔论。纪展岩幼年被谢苍霄抚养,有时也会随师父出谷,慕勉虽与他见过几次面,但印象不深,因为那时候,她就像只小麻雀整日跟在哥哥身后追着跑。只知道这个长相过于秀气的男孩子,身有残缺之疾,是个哑巴。
纪展岩瞅着她,无喜无怒。
慕勉便想到自己适才的恶作剧,尴尬地挠下头,有些嗫嚅道:“刚刚你的身法好快,一个青果都没砸中你……其实我以前听人说过,不能说话的人,耳朵也不太好使……所以才试了试,可现在看来完全不是的……是我不对,你别生气啊,我跟你道歉。”说到最后,她声音虽小,却不失认真。
纪展岩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但仍无反应。
慕勉不禁叹气:“唉,以前也是这样,我问什么,你既不点头也不摇头,总是这么一副表情,简直像是木头做的……”她眼珠子溜溜一转,忽然踮起脚尖,一张芙蓉花颜骤然从他眼前放大,“要不,你笑一个给我看,好不好?”
纪展岩吃了一惊,下意识倒退两步,却无法摆脱眼前她的笑容,仿佛尘寰绽放的第一朵烟雨桃花,滢滢灿烂,甜美无匹,望入眸中,竟有种身处炽阳下的微微刺痛感,不自觉蹙起眉宇。
慕勉扑哧一笑:“嗯……总算有点表情了,看来不是木头啊。”紧接着想到什么,“对了,快让我看看你的右臂。”
纪展岩不明所以,而她已经拉起他的胳膊,天青袍袖上裂开一条把尺来长的口子,露出那宛如上等蚕丝般白晰的肌肤,亦衬得那道血痕愈发醒目狰狞。
“果然被剑划伤了。”慕勉仔细瞧了瞧,从襟内掏出一条白底绣兰花的绢帕,要往那伤口处裹去。
纪展岩见状挣劲,但被慕勉握得紧紧的:“你别乱动,我给你包扎一下,伤口虽小,但被风吹干可就不好了。”
纪展岩复又蹙下眉,可是没再挣扎,见她低着头,两排细细的睫毛微掩,好似栖蝶翅膀,被风拂过,一抖一颤,透着几分柔羸的美。
慕勉利落地给他包扎完,笑得眉儿弯弯:“我哥哥如果知道了,心里一定会愧疚,所以这件事,就由我帮他做了吧。”仰起头,神色间洋溢着骄傲的神色,“我哥哥的剑法厉害吧!”
这次,纪展岩终于点头,看到她眸底一下子大放光彩,两旁花影摇曳,映入那瞳孔尽处,顾盼流转,灿然生辉,瞬间黯淡了周遭万物,最是动人。
她开始滔滔不绝向他讲述起慕沚、她的哥哥,有多么的优秀,有多么的才华横溢,每当提起这个人的好,她的脸上就会流露出掩饰不住的兴奋与激动,仿佛在夸的人是她自己一样。
她像只小鸟,在旁边唧唧喳喳地说了好久,最后终于慢慢停下来。
“看样子,他暂时是不会出来了……”慕勉目光略微飘渺地落在房屋一点处,嘴里自言自语着,半晌侧过脸,纪展岩站在一旁,并未看她,而是兀自望着天空。
原以为他会嫌她说话烦闷,中途忍不住走掉的,慕勉笑了笑,但想起慕沚,唇角微掀的弧线又落平:“其实……今天是我的生辰,我不要什么礼物,只想他一整天都陪着我的……”
纪展岩这才转过头,她已经朝园外慢慢走去,青丝如云,嫣裙胜霞,腰上的一条七宝垂苏彩绦,好似仙人绸带在她周身舞动,本该光华四溢,可那背影,偏偏有股说不出的寂然萧索。
纪展岩立在原地,直至她的背影彻底消失,才看向自己的手臂,伤口处,被绢帕包扎成一个俏皮的蝴蝶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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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慕勉溜到慕沚的书房,甫要敲窗,窗户已被人从内打开。
慕勉笑着跳进来,伸手勾住他的后颈,撅起樱桃小嘴:“你今天都没有好好陪我!怎么补偿?”
慕沚极淡笑了下,摆开她环在脖子上的手:“都十五岁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喜欢撒娇。”
慕勉正要说什么,目光却定格在他背后的墙壁上,上面挂着一幅画像,少女树下端坐,盈盈生姿,眉眼间尽是甜蜜的笑意。
他真的挂在书房里了。
慕勉喜不自胜,话不由自主地说出口:“以后哥哥的书房里,只许挂我的画像。”
她没有看到慕沚的表情一僵,稍后,他慢慢启唇:“好了,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去歇息吧。”
“不要。”慕勉有些任性地皱起眉,“我才来,你怎么就要我走,说好今天要陪我的……”
慕沚略偏了脸,避开她的目光:“谢谷主来了,我们自然要一尽地主之谊,岂能怠慢。”
这个道理慕勉当然明白,但心里就是忍不住委屈,沉默片刻,也没再等来慕沚说话,只好默默地朝门口走去,那一刹,她脸上的难过失望,好比犀利无比的刃剑,割得慕沚胸口一阵钝痛,终是没能克制住,出声呼唤:“勉儿……”
慕勉内心一喜,立即回首,慕沚却已是低下头,脸容埋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显得晦暗不清,他叹口气,拉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枚紫檀小盒,交到她手中:“打开看看。”
里面装着一只水点桃花的口脂小盒,做工精雕细琢,格内的膏子淡粉细腻,奇香扑鼻,是顶好的口脂,出自幽州十分盛名的大明香,需到铺子里专门订制,平日里极难买到。
慕勉惊奇抬目,慕沚正静静注视着她的脸,眼神蕴有仅属于她的温柔:“哥哥送你的礼物,喜不喜欢?”
慕勉紧握手里的口脂盒,不知是因他的礼物,还是因他的一句话,整颗心都仿佛被阳光照得霞光万丈,笑着扑入他怀中:“喜欢,只要是哥哥送我的,我都喜欢!”
慕沚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没再言语。
原来,哪怕她在自己眼前流露出那么一点点的难过,他的心,都会承受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