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朕是矫情人
院子里“阿娥”已经在往死里抽打那个莺儿,鞭子是容凛递上去的,红颜知己们畏畏缩缩不敢上前,哭成一团。
然而容凛毫不在乎,围着仆妇乐呵呵的,嘴里还一直在念叨着:
“阿娥你累不累啊我给你揉揉……”
“阿娥你渴不渴啊我给你端茶……”
“阿娥你耍鞭子的架势太威猛太潇洒啦我好喜欢……”
“阿娥你……哎?阿娥你为什么要抽我……好好好我闭嘴!……算了算了你抽吧,我给你抽,只要阿娥能消气……”
“嗷!嗷嗷——!阿娥我滚了!不要再踹了阿娥!”
饶是已经被刺激得够多了,红颜知己还是目瞪口呆:这个又谄媚又恶心的猪头,真的是玉树临风潇洒无比极端在意自己形象的老爷么?
老爷失心疯了?他回过味来会不会没脸见人上了吊?
“瞪什么瞪!你们这群贱妇!阿娥让你们滚出府去!!!”
“老爷!”
“不要喊了,我爱的只有阿娥一个,嗷阿娥别踹,我知道你害羞……看什么看,侍卫侍卫!把她们拖出去!赖着不走的,乱!棍!打!死!”
观候多时的侍卫面面相觑,他们也觉得老侯爷是失心疯了。可还是要听令,于是被踹到流血的、哭得脸颊红肿的、因为躲闪而衣衫散乱的红颜知己们被兜着头拖出镇北侯府……从后门。
好一出闹剧。
承衍帝一转头就瞥见了容顾的冷笑,不由为那群红颜知己们念了声“阿弥陀佛”,他自己上心的事情少,容顾上心的事情也不多,但上了心就会全力以赴,对容顾的固执,他深有体会——容顾决定了要报复,就算追到天涯海角也会不死不休,而且一般比较粗暴……
再念一遍“阿弥陀佛”好了。
承衍帝知道容顾想念她的母亲了,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毕竟白燕是臣下之妻,也是岳母,承衍帝忖度着安慰:“夫人在天之灵会欣慰的,因为她最在意的就是你了,你一直很做的很好,绝不会让她失望,她在天上与你父亲相聚,想来也会幸福美满,而这个容凛——”承衍帝指指顶着猪头脸而不自知,还嬉皮笑脸围着仆妇团团转的容凛,“夫人从没放在心上过。”
天地间有一瞬的安静,和院子里的吵嚷纷乱对比鲜明。
“嗯,臣知道了。”半晌,容顾微微颔首,眼眸清水般透亮,谢意十分明显:“谢陛下。”
承衍帝心下一喜,他喜欢容顾和他说话的时候越来越随意的表现,他也知道容顾明白了他的意思——为了容凛和这群红颜知己陷入仇恨,不值得。
承衍帝细细看着容顾的眼睛,那眼里正映照出万里晴空和浮云千朵。
就是这样。
——他的镇北侯是属于北疆的,属于大晋的,属于天下万民的,她是展翅的雄鹰,自当翱翔于天际,完全不该被容凛这种人绊住脚步。
“他们的血,不配沾染朕镇北侯的刀锋。”承衍帝的心里话脱口而出。
他们不配。
容顾完全不必在意他们。
就像她的母亲白燕一样。白燕从来没把容凛放在心上过,所以算计起来果决狠辣毫不留情,直到死亡那一刻,容凛也没在她心里占上什么地位。
相反,容凛却被困住了,他就算在享受无数美人殷勤服侍的时候,都在想着白燕,恨着白燕,他想让白燕后悔拒绝他,他想看着白燕求饶服软,渐渐地走火入魔,做一切事情的出发点都是白燕……甚至把这份恨意延续到了白燕的儿子容顾身上。
这到底是爱是恨,恐怕容凛自己也搞不清楚,一辈子逃脱不了名为“白燕”的枷锁,可悲又可怜。
*****
承衍帝心生感怀,容顾心里也不平静——她不怎么明白皇帝对她的情,却明白了皇帝对她的珍重和信任,方才那句话狠狠钉在她心里——皇帝认可了她对大晋的重要性。
“他们的血,不配沾染朕镇北侯的刀锋。”
这比对她说一万句甜言蜜语都更让她开怀,珍重和信任,都曾是她做梦也不敢想象的事情,而今她得到了……而她,自然也该为眼前人做点什么,有一种想法早就盘旋脑海,现在,正是合适的时机。
于是承衍帝就看见他的镇北侯缓缓扬起了头,直直对上他的眼——平时镇北侯很少直视帝王之尊,目光中的意味他辨不分明,嘴里吐出的话却是冷厉如冰:
“臣的刀锋自不会被他们沾染,陛下的呢?”
承衍帝的瞳孔一瞬间紧缩,他听到了自己咚咚咚的心跳,他大概明白了镇北侯想要问什么,有股扭头不看她的冲动。
“陛下可否赐教,您,到底在恨些什么?”镇北侯不给他回避的机会。
到底在恨什么……语意如锋,带着厚重的压迫感。承衍帝不能动弹,也许战场上直面镇北侯的人就是这种感觉——你知道她的刀即将砍到身上,也看到了行刀轨迹,可无论如何使尽全力也躲不开去……正如此刻,他想说“朕什么也不恨,朕是皇帝,有谁配得上朕恨”之类的话敷衍一下,却怎么也开不了口。事到如今,他当然明白镇北侯发现他隐藏着的恨意了,他恨……
承衍帝觉得这分明是在被拷问心灵,镇北侯如此认真而敏锐,这让自己如何编出假话欺骗于她?
“那臣换个问法,陛下您在恨谁?”镇北侯丝毫不给皇帝喘息的时间,清透明亮的眼睛下,一切隐瞒似乎无所遁形。
于是咬咬牙——
“恨朕自己。”
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在他失而复得的镇北侯咄咄逼人的目光中,承衍帝说出了埋藏在心底的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惊异于自己的干脆。没错,恨天恨地恨皇后,最恨的还是自己。
恨自己。
这句话的威力有点大,执意把帝王心事逼出来的镇北侯也不禁微微一怔,可从皇帝的神情看,这分明是真的,眼前的皇帝确实是在——恨他自己。
不知怎的,镇北侯有些心酸,因为皇帝正用复杂到了极致的目光看着她,那眼里是浓重的悲哀浅浅的希冀似乎还有淡淡的……绝望?她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她不知道皇帝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到底经历了什么让他变成这样的事,可就是觉得眼前的皇帝面上带着笑,心里却在哭。
于是镇北侯发现自己的手控制不住地覆在了皇帝手背上,曾经的小皇子喜欢嚎啕大哭引起人们的注意,现在的长大了的小皇子不哭了,却只用一个眼神就轻而易举地扯得人心肝发疼。镇北侯蹙起眉,她的心在疼,疼到直想捂住胸口。
明明战场上刀斧加身都不会这么疼的。
镇北侯的表现无疑被眼前男人捕捉到了,只见他微微勾起一个笑,阳光缓缓浸入眼中一点一点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他就那么笑着,细长的眼睛眯起来就像一只偷到肉的小狐狸,瞳仁里泛着波光,嗯,再配上他们皇族标志性的好相貌,好看到……让看见的人也跟着笑起来。
于是镇北侯就随心而笑了,然后她就听到皇帝用他同样好听的声音发出一声喟叹:“恨不恨不重要,因为朕的容卿,就是朕的忘忧酒呀。”
忘忧,饮之忘忧之酒。
镇北侯忽觉眼角酸涩。
说出了这么煽情的话,皇帝却还不罢手,他居然像登徒子一样猛地,捏起了镇北侯的下巴!
有修长干燥的手指在自己脸上暧昧地逡巡……镇北侯觉得骨头疼,皇帝这家伙实在是太用力了。
她吃痛,却没发出声音,只是睁大了眼,皇帝这是在……调戏自己?
皇帝带着浓厚侵略性的目光一寸一寸在肌肤上滑过,像是一只终于逮到羊羔的大尾巴狼在琢磨着从哪里下口比较舒服。被这么看着,镇北侯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满腔热血就要涌到脸上。
有些太近了,近到浓烈的龙涎气息闯进鼻翼,冲得镇北侯的腿有些软。镇北侯颤了颤,还是坚持着没有后退,她突然就不想服软,就像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冲杀过来的敌军一样。
“呵,容卿……”一声轻笑,伴随着炙热的吐息喷洒耳侧,很痒。
这是……取笑?
镇北侯莫名有些着恼,她大概知道皇帝想要干什么,虽然没什么经验,可她不已经很努力在配合了么?有什么好笑的。皇帝想说什么就干脆说,想做什么就干脆做,哪里学来这么折磨人的手段。
还是说……皇帝其实比较喜欢顺从温柔循序渐进的?
算了,他想什么都随他。皇帝喜欢慢慢来那就慢慢来,皇帝也不是注意场合的性子,他玩的花样还少么?
想通了这点,为了给皇帝提供方便,镇北侯干脆闭上了眼。
谁知——
谁知人家最后只是在唇上啃了一口就离开了。
没错,镇北侯闭上眼睛之后,皇帝只是在她嘴上啃了一口就离开了。虽然那一口狠狠的,镇北侯的嘴唇也流了血,伤口不小,没几天绝对好不了的样子。
可……这就完了?
镇北侯仰头,略疑惑。
那疑惑落入皇帝眼中,皇帝呲牙一笑,用同样凶狠的力量狠狠揉搓镇北侯的头:“知道自己的担子了?没你拴着,朕一定控制不了!现在,该走了!”
老老实实任他糅,不躲不避的镇北侯:“……”
皇帝在说什么?这就算了?刚刚还一副要把她啃下去吃掉的模样……
其实镇北侯很困惑,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在很久之前就有觉悟也有准备了,反倒是皇帝一直犹犹豫豫拖拖拉拉裹足不前,在镇北侯眼里,这就是半途而废。
“跟朕走!”皇帝似乎心情不爽。
镇北侯答了声“是”。
皇帝还年轻,有了事情自己忍着,讳疾忌医,要不要委婉一点提醒他去找御医诊治诊治?
……
承衍帝读懂了镇北侯眼里的含义,有些纠结也有些好笑,他也觉得自己有些自找麻烦婆婆妈妈,可是这个问题不拖拉着真的不行……
他们之间还有关键的事情没解决。
他淡定地问:“容卿,你说朕还应不应选秀?”
“自然应当。”
呐,这就是症结所在。
他对容顾表了情,容顾也默许了,再加上君臣身份,不难想到当初容顾的意思就是愿意跟着他一辈子,什么都愿意交给他,甚至一辈子躲在暗处没名没分。他是皇帝,容顾是臣子,天生的地位不同,也决定了他以后可以立后纳妃有儿有女,容顾却绝不可以。
这种不平等,经过攻略者“荼毒”的自己觉得极不对劲,可容顾却当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就算不是容顾,换做其他大晋人,也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
所以才舍不得。
他自然知道容顾厌恶容凛的红颜知己,厌恶没名没分跟着男人的女人,所以他不敢深究容顾当初一口答应自己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觉,委不委屈……容顾到底把她自己定位成了什么?
——帝王禁/脔?
那间牢房里,容顾许下的太多,他却受不起。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拜天地,没有花烛……心上人愿意,如果他就这样没心没肺一并接收,岂不是把容顾和容凛的那群红颜知己摆在同一个地位上了?
这绝对不行。
容顾要误会就误会,这和她解释不清。
承衍帝想通了,就继续揉着镇北侯被自己弄得散乱的鬓发,很好摸,方才时间地点都不合适,可镇北侯眼里的怜惜——好吧,他承认自己那副熊样真的挺让人怜惜的——那怜惜让他心里发痒,于是稍稍冲动了点。
“朕就是个矫情人,容卿早就应该知道了。”矫情一些也许你自己都不在意的事情。
镇北侯被皇帝这么没头没尾的一句说的有点蒙。
“您……”
“走吧,以后你就明白了。”
承衍帝拉着容顾离开,说矫情他也认了,就像现在,他就是喜欢走到哪都牵着手,矫情到死,旁人管得着吗?
院子里的狼藉一片被他们甩在了身后——恶人自有恶人磨,他们完全不用放在心上,容凛红颜知己什么的只是他镇北侯辉煌生命中一段小小的插曲而已。
他保证。
*****
三日后大朝会,大臣们惊讶极了:生死不明的先镇北侯容凛,不,应该称作“老镇北侯”,毕竟人家还活着——竟然出现在朝会上!还有,因为极度不近女色而被暗暗猜测是不是喜好男色的现任镇北侯,他嘴上那是什么?
……终于开窍了?大臣们会心一笑,原来镇北侯喜欢狂野型的。
他们一直嘀咕,嘀咕到了皇帝出现。只见御座上的皇帝红光满面,像是解决了什么大麻烦似的开口:“改革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容凛容卿家,先帝崩后隐居了的容凛容卿家,毛遂自荐要为我大晋出力,众卿家意下如何?”
大臣们齐声说好,他们还能说什么?容凛是谁哪个不知道,那可是先帝最为倚重之人,现在权倾天下的镇北侯容顾他爹!论带兵打仗也许容顾强一点,但论耍阴的玩狠的,容顾一百辈子也及不上容凛一点!天下人都崇敬容凛,也愿意听容凛的话,有他来主导改革自然会顺利许多,可是……
可是改革这件事他们私底下已经决定好了呀。他们已经分配好的蛋糕,容凛,他凭什么插上一手!还毛遂自荐,不就是想要名声想要利益么?
眼见得众多不善的目光暗暗投射在容凛身上,承衍帝暗自好笑,容凛却雄纠纠气昂昂挺着胸膛——阿娥决定的事情,他怎么敢说不呢?表现不好,回去是不是还要跪搓衣板?阿娥什么都好,就是太凶了一点。
朝堂上,大殿中,容凛忧伤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