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晴拾醉
不用救?阿月有些不明白,师傅脸上那个瞬间的情绪,阿月更看不明白。
但是也无可奈何,只能看着这火就这样燃着,像是没有休止般地将夜色染成了绛红色。
就这样一座小小的屋子,不知道为何燃了如此久。直到月光黯淡,晨色熹微,晨风吹来,这处大火才终于完全熄灭。烈火吞噬过后,一片焦土,除了直入天际的烟尘还袅袅,其余的,什么都没有剩下。
昨夜师傅同阿月一道,看了会儿大火燃烧的样子后,便默默离开。阿月并没有跟着回去,找了个离大火稍远的地方,将披风褪下,铺在了夜的后半程中,已经冷却余温的沙地上。她安静地抱膝坐着,静静等着这场火熄下来,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着,见寂卬最后一面时,他说的那些不着边际、不明所以的话。
人没有在里头,这也才不过几日,这般不告而别,是什么意思呢?不是还伤着的吗?就这般不见了踪迹,那是否有一天,师傅也会就这般不见了踪迹,然后存在的痕迹,来一场大火就消失殆尽……
月色衬托,霄汉星如雨。有几颗零落的星子,眷恋阿月的眼眸,住在那里。
淳于慕一直在阿月身旁陪着,他不知道阿月为何这般,眼底涌现出了丝丝哀愁和寂寥,在明亮的底色中,那么扎眼,那样清晰,让他逃避不了去想,想一个缘由。他也不知道,大火突发时,阿月急切地想救下的人是谁?但看阿月现在这般样子,那抹眼底愁绪揉碎了看,那个原本住在房子里的人,一定是一个对阿月很重要的人。
这个人消失了,阿月安静如此,像是十分难过。
“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阿月突然问道,“是天上有星辰陨落,落到了这里?还是闪电打中了?我那时没有注意,你正好对着这边,可看到了?”
淳于慕回想起,这夜色中静默的房屋,在阿月说了一句什么后,瞬时烈火熊熊,熯天炽地,“不,像是从里头燃起来的。”
“哦……”阿月想起那方香案,莫不是这个原因?寂卬走的急,香案上有火星滚落,舔到了什么?
这个原因不好猜,但此时也已经不重要了。
“是阿月姑娘的心上人?”淳于慕轻声问道。所以,是阿月的心上人吗?这个念头让淳于慕心中有丝丝隐痛。
“心上人?”阿月疑惑,摇了摇头,“有时候挺烦人的,但毕竟救过我,应该算是救命恩人。”
“但既然尊师说里头无人,尊师奇人奇术,这样说了,那想必并无大碍,如有缘分深厚,此后终有机会相逢。”淳于慕笑着说着这话,想给阿月一个安慰。说罢,又从腰间取下一个,巴掌大小棕褐色的酒囊,遥望着未落的月亮,和还亮着的火光,饮下一口酒。
“这是什么?”阿月闻到一股沁人的幽香,是一种她并没有闻过,但却异常熟悉的味道。
“这?”趁着朗朗星月,淳于慕晃了晃手中的酒囊,笑道:“苏卫都城最好的酒,晴拾醉,最好的酿酒师酿出的酒,已经是口感极佳,风韵极佳,再从北山之上一棵百年木樨,采摘新一季的九里香,佐以白霜,再酿而成。喝来正有秋高之意,称作晴拾醉,白日放晴,拾醉作歌,本是苏卫一大乐事,可惜啦,可惜啦……”
说完,笑着将酒囊递给身旁的阿月:“阿月姑娘也尝一尝?”
酒,阿月没有喝过,但这味道实在香,看着眼前这番景象,阿月将酒囊接过,仿着淳于慕的样子,也喝了一口。浓烈的香气冲进喉咙,又慢慢在鼻息中蔓延。
顶上了灵台,阿月朝淳于慕笑了笑,眼中的忧愁也不见了
“阿月姑娘权且放下心,无论此人对阿月姑娘何等重要,此刻阿月姑娘心中有多不安,相信我,定有再相逢的时候。”淳于慕不过两口酒下肚,但似乎情绪变得不同起来。
淳于慕的话密了一些,阿月不知道他这几句话的意思,没有明白淳于慕极力在安慰着她,只问道:“你说了两次会相逢,倒更像是你自己的心得感叹!”
淳于慕看着阿月,灿然一笑:“阿月姑娘也说我们当作‘久别重逢’。”见阿月不明神色,便又道:“阿月姑娘说的不错。我来此一路,颇有波折,权当给阿月姑娘讲个故事。
“嗯。”阿月点点头,头靠在膝上,静静听着。
“我从王都出发,一路虽遇到战乱,但总归顺畅,然而……先是在踏入沙漠之初,偶遇一位老者,言之凿凿说见过兄长,结果引我进了山中,不知其意,辗转迷路。后来好不容易出来,在沙漠边缘被风齐找到,却又遭遇如幻阵一般,原地盘旋几日。在此之后,莫名线索指向漠北,到了漠北,遇到一人,不知身份,也不知是不是人,对我说些什么‘既然不该来,就葬在此处’,然后就是要置我于死地,山间悬崖,地洞深不可测,好在我有宝物相护,与此人缠斗许久,勉力将此人击败之后,我才又能继续寻找弋兄。就这般,如此奇遇,须臾半个多月过去,我一度觉得,或许命有此劫,对弋兄或是对我自己,弋兄也定找不到了……即使找到,或许也难有什么好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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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此波折,我还是来到了这里。”淳于慕感叹,转回之前的话题,“所以阿月姑娘不必灰心。”
阿月饮下一口酒,道:“我并没有灰心。不过,外头世道果真这般乱?”
“是,若能在此,安享一隅,即或就这般,短暂相逢,于我于弋兄,何尝不算是一件幸事?”
阿月听淳于慕这般说,想来他对这位兄长情谊颇深,便摇摇晃晃起身,道:“那里。”阿月指着对岸,淳于弋住着的屋子,“你要找的人,淳于……弋,就住在那里。”
“阿月不回去?”淳于慕不知,阿月此时是否是需要一个人静静,但他不愿意留她一个人静静。
“此时不知怎得,不想回去。考虑到你与你兄长必然急于相逢,商量一些重要的事情……但,若是你其实并不急于这一时,我再喝两口?”阿月说的有些磕磕绊绊,脸上染上一抹红晕,想来是酒意上头。
淳于慕笑笑,求之不得。
于是,二人就着月色,在渐渐势小的火旁,一人一口酒,不知何时,靠在一处睡下了,浑然不觉天际的雷动。
幸而,淳于慕带的晴拾醉不过一小壶,虽说这酒素有“三杯入仙云”的美誉,但至多不过两个时辰便能“再享人世秋”。待这无缘无故的大火彻底在晨光中熄灭,淳于慕也便先于阿月醒了过来。
他喝这酒不是第一次,但第一次醉的这么快。他看阿月仍然双眸紧闭,想必是从未喝过酒,在这样的情形下,被自己带着灌醉了,心中觉得自己这般不算君子所为。
唐突了,醒来再道歉罢。淳于慕心道。
然后将阿月的头往下挪了挪,落在自己臂弯处,这般姿势她应要舒服些。
这个天地,这片湖,沙漠之中,如一颗明珠,大漠平川,别有天地,较之夜色,半落璧此时的风光正值无限,清水涟漪,澄波如镜,草堤生翠。如今看清对岸,他的马、风齐,还有另外两匹,正在微风漪漪中安卧。淳于慕心中慨叹,这般天地,也只得这般,如仙子不染尘世浑浊之人可住。
他的记忆不多,但仅有的一些,也实在不好。
淳于弋所经历,在他眼中,尽是浊世污秽之事,自己虽有助力,但难动整个局势分毫,也不知此时找到他,于他是劫灭还是机缘,而自己究竟是报了一场恩义,还是推他更入深渊。毕竟以他对淳于弋的了解,苏卫国中之事,军中之事,家族之事,真能抛下的话,他也不至于到今天这步田地。
这样想着,浑然不觉臂弯之中的人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的出神。
阿月不知何时醒了过来,靠了半夜,阿月觉得自己神思懵懂的紧,一时不知此地何地,此时何时……
“你……扶我一把……”等到稍微清醒,阿月道。
淳于慕低头对上阿月的眼睛,又慌乱移开,忙不迭将阿月扶起来。阿月摇了摇脑袋,自言自语道:“这就是醉酒的意思?”
淳于慕见此不觉又笑了,道:“嗯。不过这酒不烈,片刻不适感便没有了。阿月姑娘没有喝过酒罢?”
“或许,是没有过。”
天亮了,无论昨夜如何,终究还有正事。淳于慕便道:“我们回去了?“
“嗯,好。”阿月看着眼前一片焦土,连断壁残垣都不可见,但是一片灰渍中,隐约还有一个东西,“你自己过去罢!我过一会儿再来。”
阿月这个样子,自顾自往前走着,并着这几句话,在淳于慕听来,是一场酒醉,并没有消去阿月心中的苦痛烦忧,像是要在此处,继续伤心。淳于慕心中不忍,如昨夜一样,更不愿意阿月独自留在此处,
“可我其实不太会划船,昨夜太用力,手又扭到了,后来阿月靠着半夜,好像压得更痛了,如今想见弋兄之情切切……”
见他说的诚恳,阿月脑中更加糊涂了,想了想昨夜是谁撑的长杆,狐疑道:“真的?那……对不住,你那酒,有些醉人,我靠的不是有意的。”
“嗯,真的。”淳于慕艰难地抬了抬手臂,脸上露出了几丝疼痛表情,“昨夜急于救火救人,赶着过来,并不察觉,喝了几口酒后,感觉手臂还是有些痛。既然此处已经无碍,劳烦阿月姑娘,送我一趟?”
阿月还是一幅“昨夜不见你着急”的疑惑表情,边往前走,时不时看着后边跟着的淳于慕。昨夜师傅离去时,阿月已经向师傅,禀明淳于慕的来历目的。
师傅也道,他来了,正好将淳于弋接走,若是淳于弋执意留着,倒是不太好赶他一人离开。况且,就算他愿意独自离开,他那样的状态,总感觉不太妥当。有个信任的人在跟前,也算是留着一些世俗希望。
将登小船,阿月又想到落下半截的事情,在淳于慕不明所以的表情中,转身飞快跑到前面的焦土之上,将那未烧尽的东西捡起来,一个上有“之位”,另一个正是书有“玄阙”二字的那块朽木。
奇怪,这样的火,这块平平无奇木头竟然没烧毁。而且,看来寂卬真的走的急,不知道什么样的急事,不便于道别,连他妹妹的牌位,也没来得及带走。
阿月将这朽木插在这沙土之上,算是个指引。又将那未烧尽的灵牌,埋进土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