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中枯木
群山环抱,山林葱茂,小径孤幽。
两道身影,一老一少,一前一后。
偏逢雨季,山路湿滑,两人的步履避轻就重,稳当矫健。
“云丫头竟是个练家子?老朽之前竟没看出来。”康伯低头瞧自己的布鞋,鞋面飞了几个泥点子,她的蓝色帛靴却干净如新。心想:真是稀罕,这年头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欢穿绣鞋的!尤其像她这么个玲珑巧妙的人!
“您每日为谷内大小事操劳,何苦还要挤出心思注意这些?看来谷主病愈果真让您卸下了心中大石啦。”
“云丫头来谷里也过一年了,想必早有耳闻,老朽啊也不瞒姑娘。这过去三年里,梧桐谷逢多事之秋,一波三折,无数次以为山穷水尽了。全谷上下百余人,每个人的生活福祉都寄托在这,万万耽误不得。”康伯目光殷切,接着道:“谷主他原是天之骄子,聪颖非常,十四岁时又与卫家小姐订了亲,目之所望皆为坦途。自从他病重卧榻,婚事告吹,老谷主与世长辞,上下百余人的幸福皆系他一人之手,心里苦的很呐。如今拨云见日,总算是挺过来了。”
云漠光心有戚戚,深感不易,“康伯,我们总算熬出头了,不是吗?这卫大小姐就是江宁卫苑大小姐卫天雪?”若真的是,卫大小姐如今已经指配他人了。
“正是。卫氏自古才情,卫天雪秀外慧中,文武兼备,与谷主相配极了。定亲以后,两人感情甚笃,从江宁到临安这段运河上来来回回折了不知多少遍,不见面的时候呢,隔日必通书信,浓情蜜意,羡煞旁人。”
“如此美好的姻缘凭空消散,倒真为蒋谷主可惜了。”
康伯叹道:“可惜是可惜,不过姻缘天定,冥冥之中自有归属。这头顶上月老仙者的想法,凡人哪里捉摸得透。云丫头天生一副好相貌,可有定亲?”
云漠光面露难色,“没有。”
“嘿,倒是无牵无挂一身轻,可有心上人?”
“有过。”云漠光一贯明媚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遗憾。
康伯阅人无数,瞧出其中端倪,“丫头,既然是不如意的人和事,老朽劝你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饶过别人,更要饶过自己。”
云漠光笑了笑没有说话。
“等谷主痊愈后,老朽便可为他张罗终身大事,有生之年回馈老谷主对老朽的恩情。”
“蒋谷主内力恢复尚需时日,但棋艺出神入化,绝没有辱没梧桐谷的名声。”
“哦,姑娘看得懂?”康伯惊奇,“谷主头两年孤独得很,善变易怒,又不愿出谷一步,就靠下棋来打发时间。谷主的大丫头晚晴,自幼陪在谷主身边,倒是乐意陪着他说说话,喝喝茶,可无非是轱辘话翻过去倒过来讲,总提不起谷主的兴致。其他几个小丫头更不用提了。自从你这个丫头来了后,谷主开朗了不少,性情也变得温和,想必是遇到知音了。”
“知音可不敢,还不是因为别人不敢惹他不高兴,但他这个病人哪敢不听我的呀?他案上摆着的那些棋谱,我倒是偷偷翻看了一些,每破一盘残局,他都会做个标记,甚至会标注一法、二法、三法。我想天下间甚少有棋局可以难倒他了。”
“云丫头的诊室开得还算顺利?”
“生意的确好得很,在下因治愈梧桐谷谷主得了一些薄名,所以云杉居常常会迎来意想不到的客人。”
“老朽听说,丫头医治的都是疑难杂症。”
“疑难杂症别的大夫不肯收罢了,说到底还是满意病人给出的价钱。”
“丫头真是言辞直爽,不知效果如何?”
“有些病症能治,有些病症却不可解。”
“谷主的毒让众多名医束手无策,丫头还有什么病不能治?”
“病同症两字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有些症状可治,有些病状却无药可医。谷主的症恰好落入我的范畴而已。”云漠光自幼跟随师父主攻毒理,在武林正道前难以道明。
康伯不明其言辞何意,还以为是她谦虚而已,“丫头年纪轻轻已有如此造诣,已经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何必妄自菲薄。”
眼前便是山口,湖泊上只剩下一艘小舟,云漠光道,“劳烦康伯送我。”
“丫头别客气,你是全谷的恩人,老朽多走几步路算得上什么。这每日往返一个时辰,丫头不也毫无怨言吗。这份情谊谷主都记在心里。快上船!”
“康伯言重了。”话别登舟,云漠光回忆起初识那天春雨刚下,他毒入五脏,难以回天。如今春花又开,他马上就能康复了。
两年前。梧桐谷老谷主蒋虚怀遍寻名医医治独子,无奈药石无灵,医治无果,造成老谷主心结郁积,旧症病发身故。弥弥武林皆断言梧桐谷已行至末路。
一年前。梧桐谷管家康鄄决定赌全谷之力再试一次,向天下大夫再发求医通告,若能治愈谷主,必倾全谷之力酬谢。
日期是三月初五。那日梧桐谷前的湖面铺满了船只,接连百里,实为盛景。康伯将应征的大夫悉数安排在西院客房,一下子来了这许多人,谷内的伙计侍婢忙得不可开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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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漠光是唯一前来应征的女大夫,住在西院多有不便,康伯特地安排她住在东院。初见时,康伯盯了她许久,一把年纪竟被她的目光迷了眼睛,不由诚恳致歉,“云姑娘惊为天人,老朽多有失态,望见谅!还请歇息几日,待诸事准备周全,自会来请。”
一连多日下雨,终于守得云开月明。
蒋术奇倚在榻边,透过窗望着升起的炊烟,沉沉道:“来了不少人。”
康伯伫立在一旁,“谷主,前来应征的七十八位大夫,有五十三位颇有名气。这五十三位里又有三十九位师承‘金佛手’慕容施,云山梦谷,医者闻名,说不准这次真的成。”
“除非慕容老先生亲自来,否则再来多少徒弟徒孙都是没用的。”蒋术奇戏虐道。
按照声名排位,云漠光掉在队尾,排在远远的七十名开外,仅比前来混吃混喝的大夫略高一筹。她心想:梧桐谷倒是来者不拒,可见蒋术奇的病令人悲观呐!
房内频频走出摇头扶额的大夫,进展不利。数位德高望重的大夫甚至因为看法不一、治疗手法相左吵了起来。
云漠光在漫长的等待中踱来踱去,不停倒换着左右脚的重心,到底是年纪轻轻耐不住。等见到梧桐谷谷主真人,已是次日晌午,云漠光鼓起精神掀帘进门,彼时蒋术奇背靠藤椅阖着眼,呈现出身心疲惫、心灰意懒的姿态,像是一种运用自如的放弃。她细心打量这位气颓心散的男子,长发随意披散在肩上,苍白的下巴蓄满了青渣,着实损害形象。但好在他轮廓清晰,五官俊雅,不至于太过糟糕。
听闻有脚步停在跟前,他连眼皮都没抬,无精打采的问:“大夫,我还剩下多少日子?”
没想到他声若清泉出奇的好听,云漠光一笑,轻巧悠然的声音响起,“多少日子?若从现在算起直至古稀,我一时算不出来呢。”
女子从医于礼不合,不由令他好奇。蒋术奇睁开双眼,从上到下细细打量过去。此女看上去不过十六七,面如白霜、眉如松烟、目如黑茶,一静一动间,更显得明眸皓齿、摄人心魄,修长的白颈从金棕边的领口延伸出来,一袭黛蓝色外衫披散在她身上,清冽又浓烈。她像一束光站在远处,照的蒋术奇的目光闪了又闪。他平了平心神,质问:“姑娘是名医吗?”语气略有不善。
云漠光略被冒犯,却笑道:“不但不是,反而十分业余呢。”
“那姑娘方才是信口开河?”
“生命之贵怎可信口胡说?作为一名大夫,来之前自然做足功课。我打听过你的病症,心里有一些猜测。”云漠光拉住他的手腕,“你别急,让我确认一下。”纤细的手指轻轻地落在他腕处。
他轻皱眉头,敏锐地察觉出她指腹竟有茧子,看模样打扮差点以为是养尊处优的世家小姐。
她专注问脉,片刻后道:“你中的是慢性剧毒枯星散,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大夫,不妨让我一试。”
白云袅袅,水波徐徐。云漠光坐在舟头,听船家唱着采茶小调,吴侬软语间是青山碧水的烟雨江南。悠悠一载,云漠光被这旖旎的风光迷住了,江南真的是个好地方。她闭着眼听船家摇橹清唱,“采茶上东山,新叶分各家,辗转在杯里,入口沁心脾……”
船家问,“姑娘不是本地人……是哪里人?”连船家盯着她感慨了好久,尽管面前少女戴着面纱,可仅仅看一双眼睛竟错不开视线。
云漠光避重就轻、委婉作答,“四海为家,江湖人啊。”
船家变得十分健谈,“姑娘定是贵客,得梧桐谷大管家亲自来送。梧桐谷蒋氏是江南数得上的武林世族,姑娘一定见过许多大人物吧?”
云漠光忍不住逗他,“嗯……乾元山庄的孟松承算不算?”
“孟公子?姑娘竟认识武林头号才俊?小的还没那个福气见过,听闻他天资过人,通晓多种高深武学,人也英俊非凡,是不是真的?”
云漠光回想起孟松承那张冷峻无情的面孔,“还好,不算言过其实。”
船夫又问:“姑娘既然见过孟公子,定也见过谢璞院的三小姐?谢三小姐是江南第一美人,都道他们青梅竹马是一对璧人。”
“谢三小姐只远远的见过一回,模样自不用多说,连神情、体态都恰到好处。江南第一美人的称号当之无愧。”
“谢璞院家风纯正、心怀长生,常救济流民,替弱者主持公道,在江南一带颇受爱戴。不过……”船夫摸摸鼻子。
“兄台不妨直说?”
“听闻谢家大公子、二公子资质平平,难扛大任,传闻说谢老爷子更希望择一个能入赘的女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当今武林门派鹊起,世族日渐衰败,谢老爷子自有他的考虑。一叶轻舟万重山,江湖离近了瞧是叶轻舟,离远了看才发现还有万重山要过。”
泱泱大宋,武林世家大大小小不计其数,其中江陵沈氏、杭州孟氏、江宁卫氏三家最负盛名,东京苏氏、临安谢氏、洛阳扈氏、韶州杨氏、襄州霍氏、建昌李氏六家并驱争先、紧随其后。而云梦谷慕容氏、梧桐谷蒋氏喜居山林幽谷,从不过问江湖事,在一众摩拳擦掌的武林世家中犹显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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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论断,杭州孟氏之所以居于江陵沈氏之下,全因江南地域三杰并立。江南鱼米之乡自古富庶,杭州孟氏、江宁卫氏、临安谢氏既是齐聚于此,也是禁锢于此。
雍熙元年,江宁卫苑的卫照知与梧桐谷老谷主蒋虚怀结为了亲家。四年后的端拱元年,蒋虚怀的独子蒋术奇便一病不起。又两年,蒋术奇无药可医,婚事作废,老谷主病故。原本江宁卫苑与梧桐谷的结合大有赶超乾元山庄的态势,可天不遂人愿、世事难料。如今街坊间无不在传,乾元山庄与江宁卫苑要联姻了!
杭州府称得上大宋除东京外数一数二的繁华城市,街道交错纵横,民居鳞次栉比,商铺百肆杂陈,酒楼歌馆遍设,招牌幡幌满街,商旅云集,车水马龙。黄昏时分,依旧不见杭州城疲惫的神态,目之所致皆是点亮的街道、川流不息的人群。
云漠光下船后穿过人群,跨了几条街道,终于拐入一条不起眼的巷子,巷子尽头是一座一进的小院。院门悬着一块字迹极轻极潦草的牌匾,难以辨认是云杉居三个字。
这便是她目前的住所。
云杉居共有四间房,正房一间、左右耳房、东西厢房各一间,庭院空旷,垂花门后种植着几株佛手花,倒座房用作诊室,一棵槐树倚在墙角,挂着一把秋千,原地荡漾。
云漠光住在正房,屋内陈设简单,十分清简。正中一张桃木长桌,桌上空空如也。她蹲下身子,摸出一个本子。原来长桌腹中嵌着一方窄窄的抽屉,而这本子便藏在抽屉内。翻开本子,十多页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其中“枯星散”三字瞩目。
因为枯星散是薛郢的藏药。
此毒极具韧性,毒性强烈但致死缓慢。它深深的埋进每一处关节,钻进每一处穴道,蛀空每一块血肉,中毒之人须每日经受日渐虚弱的身体、毫无征兆的昏厥、蚀骨销魂的疼痛,直至死亡。
薛郢,洪州人士,喜好研究毒理,创办闻空阁,制毒无数。随着薛郢盛名渐盛,部分武林人士从正面交锋转为阴险偷袭,引发江南武林乱象,后被江南三大世族联合武林豪杰合力摧毁,收缴的毒药也被集中焚毁。甚至,前往抚州找到闻空山庄所在,将薛郢家人一并斩草除根。
可她找不出梧桐谷与此事的关联。
根据调查,十八年前由谢璞院当时的大公子谢京瞻领头围剿,乾元山庄庄主孟千山暗中谋划,江宁卫苑家主卫照知提供兵器助成,可身中枯星散的偏偏是远离纷争的梧桐谷谷主之子蒋术奇,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