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水长恨长她唱晚
自打杨暮客领着婢子走了,青姑娘一整日都心不在焉。
小丫鬟时不时在青姑娘无神的双眼前晃来晃去。
终于青姑娘忍不住拿起香囊丢中小丫鬟。
小丫鬟咯咯笑道,“姑娘思春了?”
青姑娘面红耳赤,“要你来说,你个臭丫头懂个什么?”
小丫鬟凑过去,“怎不懂?那道士长得可标志嘞。平日见的都是大腹便便,须发半白的老货。这样的贵公子多难得。姑娘若是臊皮,我去帮你说。便是不会说,学那段子里,把你的兜兜送过去。那贵公子定是没见过这般礼物。心猿意马,定然夜里来寻你。”
“呸。”青姑娘翻个白眼,“段子里的唬人的事儿你也信的?”
小丫鬟点头,“信呢,怎地不信?”说着小丫鬟还唱了起来,“妹妹送我香兜兜,似把我这心儿偷。今夜里,我定要窗下去守候,衷肠话儿要说出口……”
青姑娘捶了下桌子,“好的不学,学了这淫词艳曲儿。”
小丫头机灵一笑,“姑娘这是爱的紧哩。这般正经,只怕是这花魁都不想做了。”
青姑娘哼了声,“谁稀罕做花魁似的。”
小丫头听了这话欲语还休,恰时醒悟自己说错了话。“咱们都是苦命人。姑娘若是得了那贵公子的眷顾,说不得就离了这苦海。做那好人家女子,下了船,也不怕被人嚼舌头。”
青姑娘目光迷离,“命不好,怪不得别人。总好过做那奴户。”
听了这话小丫头鼻头一酸,小脸儿好似季夏的天,说变就变,泪眼婆娑地说,“姑娘我错了。我不该说这些话,让你想起了难过的事。”抽噎一声,“咱就不该招惹那贵公子,那些人都是坏人。都念不得别个好。姑娘你就好好去争那花魁座次,咱留下了名声。等姑娘出阁那天,婢子同你一起跳到这骨江里,留一身清白。”
青姑娘招招手,“过来。”
小丫头抽噎着嗯了声,走了过去。
青姑娘抱着小丫头,“明宝不哭,咱们都得好好活着。”
敖氏游船航道离江岸很近,不涉深水,近到能看见江边景色。货运航道在最中的深水区,怀王楼船走的航道则在二者中间。
所以路过第一道索桥的时候,能看见索桥的桥墩。桥墩上修建了花房。
有姑娘在花房里弄香花,即便是冬日,那暖房炭火供暖,花儿不谢。蜂群果蝇飞舞。
敖氏楼船路过桥下的时候几个婆子拿着簸箕,簸箕里盛着能浮于水面的瓜果。瓜果顺着桥墩涡流漂到了一个拦网中。
花房里生产一种莓果,这莓果一年四季都开花结果。是江女神教的世俗产业之一。夏日做成冰酿,冬日则新鲜售卖。这莓果要蜜蜂和果蝇帮助授粉才能硕果累累。那拦网里的瓜果便是给花房里食物不够,出来觅食的蜜蜂和果蝇食用的。
杨暮客站在船头看着大桥,本来诡异的凶煞之地,因多了这座大桥,水陆两通,煞气被泻得干净。自然而然,好高明的手法。
傍晚看着船中的侍从婢子都开始受训,船上办理鉴宝会,这些人都要学着如何接人待物。身姿体态,言行举止,都要符合礼仪标准。
基本功训练完了,还有彩排。
侍女们端着盘子,在甲板上来回穿梭。这可与陆地不同,甲板不稳当。这些女子要保证盘子里的酒杯不能洒出一点儿。
船上把头还特意增加难度,转动帆板,偶尔左摇右晃。
洒出了水的,去挨上两戒尺,长长记性。但就是有那种手脚不协调的,只怕是屁股打烂了,也捧不平托盘。便要撤换下来。莫要小瞧了这端茶送水的活儿。做迎客的,只是混个脸熟,做引路的,只能言语几句。端茶递水,那是能拿打赏的。
起初还有点儿意思,但久了也甚是没趣,杨暮客就往楼上走。
半路碰见也在看那些侍女受训的青姑娘。
杨暮客敲了下额头,想起个事儿。“青姑娘,贫道此厢有礼了。
青姑娘蹲个万福,“道长金安。”
杨暮客摸了摸袖子,没了扇子,呵呵一笑,“青姑娘屋里待得没趣儿么?”
青姑娘点头,“船上便是这样,地方小,闷久了就走走透透气。”
杨暮客走近了些,“青姑娘是否也是江女神教信徒?”
青姑娘点头道,“这骨江之上,行舟求生,莫有不信女神者。”
“比江主还要灵验?”
“江主不涉人道,行船遇险,不曾搭救。这大江是江主的地盘,扑鱼者捉拿其眷属,江主不怪罪人便是好的。更旁说要护佑行船了。江女神教频频显灵,救落水危难之人。遂行舟祭江女,鱼获拜江主。”
杨暮客点头,“原来如此。听闻花船中的女子都是江女神教教中之人。可与普通信众有别?”
青姑娘轻笑一声,“以讹传讹罢了。神教岂是人人可入?神教女子终身不嫁,清心寡欲,又要有人奉养。教中女子行事隐秘,除了最初传道之人。当下神教祭祀都是隐姓埋名者。”
杨暮客随口一提,“贫道东来,途中曾遇见一个叫柳莺的女子。那女子便是神教之女。不知青姑娘可曾听说过?”
“柳莺?这名字江上花船里没有一百,怕是也有八十。小女子不知,道长所言之人是谁。”
杨暮客回忆了下,“那女子年过四十,也曾做过花魁。”
“一艘船一个花魁,不得座次者,算不得什么人物。近百年来,花魁座次前五十中人,不曾有柳姓。”
“如何排座次?”
“与那桥上挂锁,挂得越多,挂得越金贵,座次越高。百锁当才入选,千锁或可提名。请那能工巧匠,用料稀有之人,方有座次。”
“这金锁,非人人可挂?”
“还是分地方。桥墩左右临近花房之地,唯有花魁可挂。且要亲自上去挂。其余地方,人人可挂。”
“那岂不是早就该挂满了?”
“人若没了,江女神教会差人取走花魁金锁。至于去向,小女不曾得知。”
杨暮客欠身揖礼,“多谢姑娘解惑。”
杨暮客此时对那柳莺的身份也有了个大致推断,曾经是一艘花船的花魁,没什么名声。犯了神教戒律,所以东躲西藏。这命运多舛,或许有神教惩罚因素。他一张嘴,还想问,这罗朝为何有皮肉生意。但这话问出来也太难听。想了想……
杨暮客再问,“姑娘可是遇着什么难事。怎地落到这般地步?”
青姑娘本来羞涩的面容慢慢淡了,一脸冷清。“家父曾是良人,在东宫为舍人吏官,后杀人入狱。一家受了拖累,贬为奴户。许多年前的事儿了。我那时还小,被送到船上偷生。做个神女,总要好过奴人。”
杨暮客想了想,这姑娘面容冷清,还是自己说话方式不妥当,惹了她不快。以后定要再改,不过当下也可回转,“敢问姑娘可是有冤?”
青姑娘摇头,“无冤。”
“这……敢问姑娘姓名,贫道也许能帮衬一下。”
青姑娘看了看杨暮客,“小女子姓白。没有名字。便唤我作白青吧。”
杨暮客暗自琢磨了下,她父亲曾东宫为舍人管理,那便是文房。文房杀人,这事定然牵扯众多。把良人贬作奴人,东宫也没从中斡旋。政治倾轧啊……怎么到哪儿都这样呢?非要绝门绝户才罢了。
“白青姑娘,时候不早了,贫道要回去吃饭。咱们明日再见。”
青姑娘欠身,“道长慢走。”
青姑娘望着杨暮客离去的背影,终究没能说上几句话。本来想站在此处,与小道士聊聊诗词歌赋,聊聊江面美景。却没想到那道士询问的尽是糟心事儿。好在还有明日再见。
至于给家中平反,她不曾想过。不是不敢想,而是其父确有其罪。青姑娘被送到的花船乃是其父经常光顾的地方。收养她的女子也算是她的姨娘。事涉尹府,北卫军参谋。其父杀人灭口,平息诸多隐患。否则他们一家便不只是被贬为奴户,怕是要满门抄斩,夷九族。
太子从何时起不争的?大抵便是从十四年前那一场血案开始。怀王还没送出去修行。尹家还没人为相。
东宫官员皆是意气风发,指点江山。南边冀朝蠢蠢欲动,也在摸索改革之道。他们观得形势,欲求罗朝改革,以应对将来变化。
从哪开始好呢?自是军中。军中皆以命令为先,自上至下,能令行禁止。
罗朝所面临难题乃是士人阶层皆养私军。家中兵器武备齐全。不好强力执法。所以只要达到士人阶层,就意味千年富贵传家。士人阶层唯有自己腐败落寞,不可能因为朝中政策做出改变。罗朝与其说是九朝之一,不如说是八朝加上一个士人阶层的联盟。罗朝不是没有皇上动过削弱士人的心思。妖麒麟不就是这么来的么?
太子才动了改革军队的心思,东宫官员面对的弹压便从四面八方而来。因为罗朝的军队对于士人阶层来说,那就是他罗氏家族的私军。军中只要一有风吹草动,士人阶层皆是观之入微,生怕罗氏动了坏心思。
当今圣人以退为进,士人联盟太庞大了。那便立出一个靶子来。尹氏不是求不世功业么?当今圣人早早就与尹氏联合,娶了尹氏嫡女为妻。
当今圣人在赌,赌尹氏不敢谋害他,做出李代桃僵之事。尹氏拿到了不曾有过的权利,定然要肆意扩张。那么,士人联盟的敌人便不再只有罗氏一家。你尹氏要当出头鸟。
尹氏看不出来么?自然看得出来。但进无可进之时,只要能有一丝改变的机会,尹氏家族也要拼命抓住。
太子秀而不争,这一点让当今圣人很满意。他甚至开始畏惧自己的儿子。这个儿子实在是太深沉了。没人能看懂他。
圣人眼中的儿子,那是意气风发之时,心有改革天下的气势。并且敢付诸行动。他料到了太子的失败,但他不曾料到太子失败后便偃旗息鼓。仿佛一切不曾发生一样。
最钟意的怀王说送就送出去了。而且是送出去修行。他罗家的好苗子啊,竟然不好好教导怀王,传怀王大位。偏偏要去闯那不见前路的修行之路。
罗朝圣人罗?没有冀朝圣人赵霖那般好命,有修行者提点。毕竟神仙早就来过了,他罗氏早就知晓天下大变。国神观都改了,已经不知如何变动。
罗?初登大宝之时万分心焦,比之其余八朝。他罗朝最烂。所以他变本加厉的以粮食要挟冀朝,官贸税五成。
他即位起,便趴在冀朝身上吸血。两朝邦交越来越烂,实乃他所作所为。此举富了士人,却苦了百姓。物价抬高,百姓越来越苦。罗?如何不知?但拉拢士人阶层为重,除此以外,他想不到别的招数。哪怕与冀朝交恶,打战那也是良人得军功晋升的机会。这是罪在当下,功在千秋的事情。
骨江花船越来越多,江女神教信众越来越多。
尹氏的耀武扬威,像是镰刀,四处收割破败的士人家族。从士人跌落为良人,从良人跌落为庶人。这样的家族比比皆是。
罗?的计谋已经完成了九成。北方妖邪入侵,最后的拼图终于被他找到了。
那空出来的士人与良人爵位,便是他手中的筹码。想要获得跃升阶级的机会么?那就去北境吧,与妖邪作战,爵位和富贵触手可得。
所以当下圣人学着他的太子。将权力尽数下放,他只管封爵。不争为争。
于是乎,紫明道长花船上若没遇到青姑娘,也有红姑娘,兰姑娘。尹氏近年来倒行逆施,不知多少家族败了。这花船中女子,曾经是富家千金,如今做起皮肉生意,不足为奇。
爬楼的时候杨暮客遇见了下楼的船东,随口问她,“贫道走南闯北,为何独有罗朝让这皮肉生意合法?”
船东也曾是花船中的女子,多年后其实也释怀了,但依旧怅然道,“许是胜利者……喜欢睡仇人的女儿家。”
杨暮客听了这话久久无言。果真是阴阳逆乱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