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上刑
腊月十一。
何肆从一片战场飘落另一片战场。
无非相隔百里。
而卢龙塞外,相隔八百里外的京城。
陈含玉正式出兵关外,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
天公作美,快雪时晴。
取“旗开得胜”之意,已有妻小的伴当李嗣冲随仪銮卫将天子送出德胜门外。
李嗣冲没有穿甲胄,也没穿斗牛服。
竟然还怀抱一个黑黢黢的小婴儿。
近卫各个心中腹诽。
荒唐,这哪是打仗去的啊?简直就是缺心眼子二百五啊。
这天寒地冻,瞧那小婴儿,只露出一张小脸,真可怜啊,都冻黑了。
跟冻梨似的。
李嗣冲这位渎职许久的,看似最近有些失势仪銮司千户,竟然都快策马贴靠天子銮驾了。
而且皇帝和伴当俩一路说说笑笑的样子,还时不时地争抢一个包裹着“小黑子”的襁褓。
你抱一会儿,我抱一会儿,谁也不让谁,有时还相持不下,大眼瞪小眼。
近来从北狄又传来流言蜚语,说太上皇和狄人那边一位褐皮女奴好上了,那女奴的肚都大了,来年五月份就要临盆……
而如今大离这位皇帝陛下,人道有缺也是早有的传闻了,不然都二十有六了,还能膝下无子?
只是清流言官敢于冒死直谏赓续血脉一事,大多数人对此还是三缄其口,讳莫如深的。
如今看到陛下这般喜爱伴当李嗣冲的孩子。
好似更加证实了他不能人道的传言。
金吾卫,仪銮卫等班直,有心之人皆看在眼里,感叹陛下还是珍惜伴当情谊的。
瞧这俩人,亲昵得实在有些过分了,也就李嗣冲不是文官也不是太监,不然都该写进《奸佞传》里头了。
整军又是往北行了二十里,陈含玉将手中刚出生三天的“冻梨”揉搓许久,李嗣冲实在看不下去了,要不是顾忌周围都是人,这会儿早破口大骂了。
你自己没儿子,就祸祸我的是吧?
其实陈含玉稀罕这个李颐小侄儿不假,但更多是觉着抱着他暖和。
别看李颐襁褓单薄,但他身上背负有大黑主圣啊,背后那熊熊烈火环伺,就好似一个暖手小炭炉一般。
真是稀罕啊。
陈含玉不禁想到,不知颦儿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
男孩子拜把子不成问题,女孩子的话可以好好考虑了,不能轻易便宜了怀里这个“小僧祗奴”。
李嗣冲压低声音道:“差不多行了啊……”
这话一语双关,又是提醒陈含玉别祸祸孩子了,又是叫他注意点行程,他再不开口就地遣回仪仗,难道自己真带着孩子陪他打仗去啊?
陈含玉作势将手中暖烘烘的襁褓一抛,李嗣冲赶紧倾身接过,心道,“这厮是真小心眼儿,还这一茬儿呢?”
陈含玉清了清嗓子,说道:“永年,领着仪仗回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啊。关外天寒地冻,回去好好享受你的老婆孩子热炕头吧。”
李嗣冲装模作样高呼道:“谢陛下!”
陈含玉又传音入秘道:“那个本来没资格进诏狱的小子,你多照拂下,别给吓死了。”
李嗣冲无奈点头。
其余人则是各自收敛莫名的神色。
传音入秘对于高品武人来说可不是什么不传六耳的秘音,却是他们决计不敢探听的,只能想象一番,又是哪番“耳鬓厮磨”的呢?
若是这一次御驾亲征能凯旋,这位不随驾的伴当是不是又该承恩了?
还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李嗣冲干脆利落勒马掉头,抱着儿子李颐,身后是井然有序的仪仗队伍,又是折返京城。
大半个时辰之后,刚入皇城,便就地解散仪仗。
李嗣冲谢绝前来攀谈的袍泽,转头去了大衍楼,将孩子给了客嬷嬷和妻子红婵照顾。
自己则片刻不停又去了十王府街边的仪銮司。
番役看到这位“大爷”前来点卯,只觉稀奇。
可随着他踏足诏狱,才发现他不是点卯来的,而是当班,真是破天荒了。
李嗣冲走到一处独立小监牢前。
他透过木栅,见那少年囚犯蜷缩一角,埋头不见动弹。
李嗣冲轻咳一声,问道:“喂!死了没啊?”
那囚犯闻声,不由一颤,微微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惧。
狱中无昼夜,寒尽不知年,他才进来了三天,却恍若隔世。
李嗣冲放缓语气:“怕是应该的,但别装死了,毕竟什么刑具都还没和你上过呢……”
对于陈含玉交代的“照顾”,李嗣冲又不是傻子,哪能好赖不分?
真要照顾,能放到诏狱里来啊?
无非是言明了,只要弄不死,就往死里弄。
少年囚犯慌忙起身,跪着膝行道木栅前,双手扒着牢柱,喊冤叫屈道:“军爷!小人冤枉啊,小人一直奉公守法,从未作奸犯科过!
看他那就要屙裤子的样子。
李嗣冲没有一次垂怜,冷笑道:“你是读过书的,平头小老百姓可分不清仪銮卫是军而不是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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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囚犯哆哆嗦嗦,唇抖如筛,分明从这话里听出几分讥诮刻薄,顿时心寒胆落。
李嗣冲又问道:“读过《大诰》和《离律》吗?”
在大离科举考试体系中,专设律法一科,对于读书人来说,研读律法是必需的,为免入仕后,还是个法盲而不能履职。
少年囚犯颤声答道:“略知一二,但未曾深究。”
李嗣冲笑道:“那便是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少年囚犯脸色煞白,身子不住颤抖,辩解道:“小人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家中尚由寡母支撑,这些年来只敢埋头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是哪里触犯了律法?是真心冤枉啊,还请军爷明察!”
“两耳不闻窗外事?”李嗣冲嗤笑,“那你一心只读圣贤书咯?”
少年心中已是隐隐有感殃苗何在,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无知,哽咽道:“军爷明鉴,小人只求温饱,从未涉足是非。”
“温饱?何为温饱?”
“皮裘暖身,芦麻亦能御寒;羹酒暖腹,橡茹也可充饥。吃饱穿暖哪有限度?有多大本事享多大福呗,没必要不忿,风水轮流转,这也不是一成不变的,无非慢慢往上爬呗,你想科举,不就为了改变阶层吗?但这数九寒冬的,你就非得吃上那么一口别人家的狗肉暖身子?你贱不贱啊?!”
少年囚犯闻言,如坠冰窖,再无侥幸,只是以头抵地,泪光闪烁,哽咽道:“小人今年只吃过一回王员外家赏赐的羹献和胙肉。”
李嗣冲冷笑不止,“你自己是没吃啊,但你教唆你另外两个狐朋狗友去吃狗肉了。”
少年茫然抬头,眼里除了惊惧,还有一丝潜藏的,“那又如何?”
是真没当回事儿。
李嗣冲一眼看穿,顿生愤懑满膺,悉数过往,好似走马观花一般,再临眼前。
他一把抓住少年的脖子,揪到面前,恶狠狠道:“马杏佛,我最他妈讨厌别人去吃别人家的狗肉了!”
马杏佛的双肩架在木栅上,那颈骨被撕扯的嘎嘎作响。
忽然眼前一花,好像看到了一个形羸腹巨,浑身赤红的鬼怪。
转瞬之间便被李嗣冲转嫁饿鬼之苦。
饥渴难耐,咽窄食无;居处险秽,冷热皆殊;业障羁锁,苦厄难纾。
李嗣冲冷声道:“凡谋杀人,造意者,斩;从而加功者,绞。”
马杏佛还不知道自己一时念起,竟撺掇出一桩惨案。
现在更是置身饿鬼道之中,已是完全听不见李嗣冲的话了。
“你死定了,别想落活!”
“皇帝老子也救不了你,记住这话是我李永年说的!”
“到了下面,可别做枉死鬼。”
李嗣冲用另一只手直接掰断木栅,将烂泥似的马杏佛提溜出来,扔在地上。
沉声道:“上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