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时间永远都是残酷的,它能剥夺所有的童真,疏远曾经最亲密的距离。
我上小学的时候,上学途中总会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那时候龙城还没有进行那么大规模的开发,它还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也没有那么多的高楼和大厦。我们住在并不算高的老房子里,这些老房子总会有狭长的胡同,胡同的两边是幽静的蔷薇花,沿着篱笆长成了一道花墙。
那时候,湘湘已经会跑了——她已从小小的肉团长成了可爱的小姑娘,跟在我身后奶声奶气地喊我“姐姐”,她说,“姐姐,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上学啊?”她才两岁多一点,在她看来,上学就是可以背上很好看的书包,每天都会有很多时间不待在家里——她已经开始厌倦待在家里了,小小年纪的她已经觉得外面的世界比家里还要好。
我当然不会带着她一起去上学——我妈妈会打死我的,但是我会让她背一下我的书包,让她感受一下上学是什么滋味。她很享受这个过程,每一次都会乐此不疲地满屋子里奔跑,好像生怕我会把书包抢下来一样。
哦,我忘了说,她几乎是在我家里长大的,她爸爸——那个我应该喊“姑父”的男人好像并不喜欢她,我没有见他抱过她——一次都没有!他应该更想要的是个儿子,但是湘湘不是。可是,我姑妈拒绝再生第二个孩子,那时候计划生育虽然很严格了,但是花点钱还是能再生一个的,但是我姑妈不愿意。在她看来,有湘湘一个就够了。
于是,湘湘就成了我家的常客,或者说是一份子。她跟我最亲,不管她有什么好吃的,她都会先给我留下一半,等我放学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塞到我怀里。连我姑妈都吃醋了,她总会盯着湘湘说,“给妈妈吃一点儿?”
湘湘一脸童真地摇头,她将仅有的零食攥在手心里,“这是给姐姐的。”
后来,她长大了。
时间永远都是残酷的,它能剥夺所有的童真,疏远曾经最亲密的距离。
就像现在,她甚至都不再喊我“姐姐”。
可是,她依然是我妹妹,任何时候,不管对与错,都是我妹妹,只要她需要我,我都会帮助她,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我能做到,我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包括那件事情——我知道,这有点破坏了我的原则,但是跟亲情相比,没有那么多的原则可言。
于是,我约了白杨。
他迟到了,这有点不像他——不过,他最近总是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但是,这不可能是因为工作,因为我们都处于休假期——我们原本打算游山玩水的,但是计划还是搁浅了。
他总算来了,在我喝完一杯卡布奇诺之后,他姗姗来迟,坐在了我对面,“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知道。”我说。
他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来晚,他从来都不会给自己找借口,来晚了就是来晚了,这就是结果。
“我想跟你聊聊湘湘。”我开门见山,跟他说话我用不着遮掩,“湘湘跟我说,她喜欢你。”
“哦。”他抬起头,微微皱了皱眉毛,“这不重要。”他说着,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张全英文的文件递给了我,“这是我给之前的公司写的举荐信,你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他看出了我的疑虑,但是他没有解释,也用不着解释,他坚定地看着我,“程晨,你需要离开这里,我已经跟我爸妈联系上了——虽然我并不想这么做。他们说可以帮你安排移民的事宜,也就是说,你不用待这里,你可以离开这里,以后,这里的一切,不管是发生过的,还是没有发生的,都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可是,白杨,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他双手合在了一起,凑在嘴边深深地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想离开这里。我喜欢这里,喜欢这里的工作,还有同事。我也不想回到英国,回去之后,我不得不面对我曾经很讨厌的那个‘双鱼女’,我甚至还要跟她结婚——我真的一点都不喜欢她。”
“那你完全可以留在这里。”
“我也想,可这是条件,我爸妈答应帮我的唯一条件。但是,程晨,为了你,我愿意。”
“白杨,你真的不必这样。”
“我心甘情愿,我说了,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他的眼里,闪烁着晶莹的光。
可是,我知道,我不配。
“谢谢你的好意。”我站了起来,“可是我不想去。”
“难道你想一辈子都不见天日吗?”他很激动地站了起来,深切地看着我的脸,他很少这个样子,他从来都不会被情绪控制的。但是,今天他越界了,“我知道,我不该左右你的人生,但是我想帮你,这是我唯一能帮你的方式。我可以回英国跟我爸妈妥协,娶一个我并不喜欢的女人,但是我依然还有自由。但是,如果你继续留在这里,你将彻底失去自由,你应该明白的。”
我闭上了眼,深深地坍塌在柔软的沙发上,我什么都不想想,我只想大睡一觉。
但是,我根本就睡不着。
耿璐的声音总会毫无防备地从我的脑海中蹦出来,那种尖锐的刺耳的声音总会让我觉得一团糟糕。可是,她是怎么知道的,她怎么会知道呢?
有的时候,连我自己都忘记了。
那件事情,是的,关于李易繁的那件事情,我真的以为我已经忘记了。
我最后那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好像也是这个时节,迎春花已经开了,春天的脚步越走越近,可是云城依然是萧瑟的冷清。他最终放弃了给我打电话,也不再给我发信息,因为他知道我不会接他的电话,也不会回他一条短信的。其实这样也好,我们彼此之间再无关系,曾经美好的、苦涩的往事都不必再提起。
但是,他还是出现在我办公楼下。
那天下班以后,我看见了他——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笔挺地站直了身子,见我出来,远远地朝我招手,“程晨,程晨……”
我想躲开他,真的,我一点都不想见到他。
可是已经晚了。他很快就跑到了我身边,他比以前消瘦了很多,眼睛却显得很大——我都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见到他了,我们之间是熟悉的陌生。
“我想和你聊一聊。”
“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好聊的了。”我没好气地朝前走,他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后,也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跟着,我停下来,他就停下,保持在一米以内的距离。
我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我说:“你想说什么就说吧,说完就彻底从我眼前滚蛋,我不想再见到你,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他非常委屈地看着我,他垂下了头,身子是倾斜的,像是一棵笔挺的大树被风吹弯了一般,他说:“程晨,我知道,我对不起你。”
“够了,李易繁,这些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
他张了张嘴巴,一句话也没有吐出来,他将一张飞机票塞进了我的手里,“你一直想去看海,现在你也要毕业了,就让我陪你去毕业旅行吧。”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就走了,他的背影孤独又落魄。
我知道,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情,我一定会奋不顾身地追上他,用我所有的力气抱住他。
但是现在,我除了静默地看着他离开,再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我把那张飞机票攥成了一团,我以为我会像扔垃圾一样扔掉它,但是,我没有。我只是轻轻地将它放在了手提包里,就像放进去一个并不重要的小玩意儿。我依旧波澜不惊地上班、下班,只是忙碌之余,我伸手摸出那张皱巴巴的飞机票,谨慎细微地将它展平,我犹豫了好几天,终于在登机的前一天,决定赴约了。
我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最好看的衣服,就像战士奔赴战场一样将最坚韧的铠甲披在身上,那些好看的衣服就是我的铠甲,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用我最美丽的容颜战死沙场——所以,我不能输,不能输掉我的自信,我仅有的美丽和尊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要去哪里,反正也没人问我,那时候我和李淑媛的关系很糟糕了——她站在她哥哥的阵营里与我为敌,她觉得她哥哥一点错都没有,有错的那个人是我——我矫情,我做作。反正她觉得,一切都是我造就了大家的不开心。好在,她还念及旧情,没有跟我撕破脸,她忙着考雅思准备出国的所有资料,偶尔也会去探视耿璐,这些事情,我不是不知道。
终于,我在候机厅里看见了他,他站在候机厅的门口东张西望,他的眼神里是焦虑和不安,在看见我之后,那种焦虑释怀了,他有些惊喜地朝我跑来,想要帮我提起并不算大的行李箱,但是我拒绝了,我把行李箱放在了身后,默不作声。
“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他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你饿不饿?我们去吃点东西好吗?”
我摇头,我说:“我愿意来,是因为我觉得机票浪费了很可惜,这并不代表我会宽恕你。”
“我知道。”他还是很高兴,笔挺地站在我身边,身上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只要你愿意来,就好了。”
然后他开始跟我讲这次旅程的规划,他认真的样子总让我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我又想起了那年冬天,他送我回龙城的样子,那么深情地陪伴在我身边,一晃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们也从掏心掏肺的长相厮守变成了分道扬镳的陌路人。
一切都是那么残酷。
“大致是这么规划的。”他说完,合上了小本子——那是他的备忘录,巴掌大小的本子,扉页上写的永远都是我的生日,他好像是害怕自己有健忘症一样,一定要这么做才觉得安心。
不过,我们已经分开这么久了,这个本子里有没有写,我不知道。
于是,我拿过那个本子——我承认,我是想求证一些事情。我翻开了本子的内文,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要去的景点,还标注了每个景点附近的美食,自然而然地,我翻到了扉页,苍白的纸上是他刚毅的字体,是的,一切都如我所料,扉页的一切都是关于我。
我合上了本子,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一样将本子递给了他。我们都不再说话,好像实在是没有什么好说的,候机厅里时不时地传来婉转的女播音员的声音,她十分娇羞又满怀歉意地通知大家哪架飞机又延时了之类的问题。好几次,李易繁将脸凑向了我,我都一声不响地扭过了头。
我不想面对他,一点都不想。
直到那时候我才意识到,我根本就没有办法原谅他,我小肚鸡肠,一点都不宽宏大量,我做不到像李淑媛那样,能在王东明的暴力下一次又一次地原谅他,我没有办法接受他跟另外一个女人的苟且。
“我辞职了。”他说,“其实已经辞职很久了。这段时间,我总会想起很多事情。有一次,我一个人穿越大峡谷,是那种尚未规划进旅行景区的大峡谷,我出发得比较晚,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才从山里的农家出发,羊肠小路都没有什么行人,那种宁静的恐慌总会让我想起你。不过这还不算什么。天快黑的时候,我才从峡谷深处往回走,我不敢再走小路了,因为天快黑了,路上也没有什么人,这种荒山野岭忽然蹿出来头野狼什么的再正常不过了。我摸出了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我就那么步履匆匆地往回走,脑海里都是你,真的,程晨,我以为我会死在山中,我以为我再也不会见到你了。我时不时地拿出手机,祈祷着能有信号。也算我走运,手机有了一格的信号,我迫不及待地拨你电话,我想,就算那天我死在了那里,我没能走出那片险峻的大山,我依然要告诉你我爱你,这就够了。但是,你没接。说真的,那时候,我真绝望。”
他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其实,现在想想也没什么。”
然后,他垂下了眼帘。
那个旅途还算得上愉快,我们彼此做伴相安无事。关于耿璐的那件事情他只字未提。这是好事,反正我不想再听到任何消息,我就想徜徉在这片安静里,什么都不用想,这就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