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伦敦薄暮(一)

第204章 伦敦薄暮(一)

“我们会对所有毕业生的脑部进行一项手术,切除他们大脑中线,第三脑室后壁,两个大脑半球之间,那块只有小指指节大小的区域。我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也不知道这项手术的真正目的。我们甚至没有去探究。这一切,都是校长的安排。”

老人的解释自相矛盾。

“为什么?”

虽然菲勒蒙已经没有必要再转移老人的注意力了,但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

“我一直以为,你们在协助校长完成他的计划。如果说圣亨利八世学院是校长培育大脑的牧场,那么其他两所学院,就是牧羊人和屠夫。”

“森林里的野兽仰望着天空中的飞鸟,以为它们洞悉着地上的一切。但飞鸟,却对森林深处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老人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更容易理解的说法。

“你难道就不好奇吗?那些徽章,图案,甚至是学院的名字,究竟代表着什么?”

菲勒蒙当然好奇,他甚至进行过调查。

就拿他所在的圣亨利八世学院来说,这个名字就透着一股诡异。在这个世界里,都铎王朝早已覆灭,取而代之的是金雀花王朝,怎么会有一所学院,以一位不存在的国王的名字命名?但无论菲勒蒙如何调查,都找不到任何答案,甚至连一丁点线索都没有。

“太阳升起,黑夜降临。难道说,星辰、月亮,以及天空中无数的奥秘,都因此而消失了吗?不,太阳只是一种幻觉,或者说,是那耀眼的光芒,蒙蔽了人们的双眼,让人们忽视了真正的黑暗。”

老人又一次使用了比喻,但这一次,菲勒蒙很清楚地知道,“太阳”指的是谁。他没有追问,因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们,詹姆斯镇学院的宿命,就是伟大的无知。”

老人低声说道。

“你也看到了同样的启示,对吧?在那不可见的彼岸,人类失去了所有的土地,节节败退!而且,那不是幻觉,也不是梦境。”

菲勒蒙想要反驳,但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虽然他一直在逃避,但他心里很清楚,那或许就是未来。那天晚上,在梦境中,爱德华和达利校长,通过他们的智慧,将自己看到的景象,完完整整地传递给了菲勒蒙。

无论那是否是真实发生的,校长的信念,都无比坚定。

菲勒蒙也曾经相信过校长描绘的未来,也曾经盲目地追随着他,希望他能成为人类的救世主。

“知识是有害的,人类意识中的一切认知和觉醒,都会被我们的敌人利用……所以,我们被校长选中了。我们不提问,不质疑,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在末日来临之际,封闭所有感官,隔绝一切信息,成为被选中的幸存者。因为詹姆斯镇学院崇尚无知,所以,没有人会质疑自己的使命。”

老人的话语充满了冲击力,菲勒蒙甚至怀疑自己是否身处现实之中。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校长的计划,未免也太过宏大,太过疯狂。但菲勒蒙又不得不承认,校长已经取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这简直就是一个血染的伊甸园!

这时,菲勒蒙想起了之前看到的面具。

他终于明白了它的用途。它看起来像是一种用来封闭感官的刑具,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就像医生为了避免感染而戴上口罩一样,他们是为了保护自己,不受知识的侵害。

多么愚蠢的想法!

“这不可能!”

菲勒蒙大声说道。

“你是在告诉我,蒙蔽双眼,堵住双耳,像个懦夫一样苟且偷生,就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吗?既然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就应该为了生存而战!如果对危险一无所知,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遮住脸就能躲避深海的怪物吗?就能阻止那些来自黑暗的野兽吗?绝不可能!

听到菲勒蒙的激烈反驳,老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我是亚当的后代,我和我们的祖先一样,对未知充满了好奇。我打破了禁忌,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不断地追问,就像毒蛇的毒液,不断地侵蚀着我的内心。我想要知道,这项脑部手术究竟有什么意义?校长究竟在计划着什么?我们切除的那些大脑,最终又去了哪里,被用来做什么……有一点是肯定的,没有人知道这项手术的起源,这一切,都是凯西·奥杰拉德校长的秘密……”

老人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他像是在向上帝祈祷,语气中充满了恳求。他的影子剧烈地翻滚着,那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影子了,无数道影子从地面升起,在房间里疯狂地舞动,如同举行着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

“校长知道,那个部位究竟有什么作用。”

“松果体。”

“切除松果体,或者说,松果腺,就能让人类永远地……摆脱恐惧。”

听到这句话,菲勒蒙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

暴雨倾盆的夜晚,一间尘土飞扬的地下室,天空中雷声滚滚,空气中弥漫着蜂蜡和硫酸的刺鼻气味,一个女人发出凄厉的惨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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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有人用一根铁钎,刺入了她的大脑。菲勒蒙顺着那人的手臂向上看去,一张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维克多·弗兰肯斯坦博士,正是他。

菲勒蒙震惊地后退了几步。

“看来你也猜到了一些。没错,这并非什么秘密。自古以来,就有人尝试通过脑部手术来治疗精神疾病。但没有人能像我们一样精准。”

老人说道。

“确切地说,是将人类从一切灵感中解放出来。松果体与精神感官相连,所以笛卡尔才会误以为,人类的灵魂,就寄宿在那里。但他错了,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灵魂。大脑只是一个器官,一个感知世界的工具。切除那部分区域,并不会致命,只是……会失去很多东西……比如,十字架,新月,六芒星,烛台,还有……撒旦。你会从这一切中解脱出来。”

菲勒蒙顺着老人的目光,转头望去。

在那无数令人毛骨悚然的符号中,他看到了那尊章鱼形状的邪恶雕像。菲勒蒙忍不住惊呼出声。

“但是,失去这一切,真的好吗?我们一生都在与黑暗抗争。此刻,依然有无数无辜的人,因为窥探了不该知道的秘密,而发疯致死。难道这就是正确的吗?难道我们人类,就应该承认自己渺小,软弱,任人宰割吗?不!绝不!绝不……”

老人如同疯子般喃喃自语。

“我宁愿在这里宣布……”

他大声说道。

“恐惧,只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缺陷!”

他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背叛校长!”

这一切都太过匪夷所思,菲勒蒙已经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了。这时,他发现,那些影子,已经蔓延到他的脚边。

“升华。”

菲勒蒙低声重复着老人说过的话。他终于明白,老人究竟想要做什么,这里又曾经发生过什么。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通过脑部手术,让那些陷入恐惧的疯子恢复理智?”

“我比他们高尚,但我低估了他们的疯狂。”

“你是说,国家安全局?”

“没错,那些愚蠢的家伙,他们竟然妄想通过研究疯子的脑子,来了解那些让他们发疯的秘密,妄想与他们所面对的深渊,正面交锋。他们一定是太渴望知识了,所以才会如此焦躁不安。如果运气好的话,他们或许还能将那些从恐惧中解脱出来的人,训练成无坚不摧的士兵……真是讽刺,他们的疯狂,竟然与我多年来的夙愿,殊途同归。从那时起,我就应该明白……”

老人的语气中,充满了悲伤。

“脑外科大楼的计划失败了。”

菲勒蒙说道。

“这是我那位朋友,从国家安全局的文件中找到的记录。”

房间里,已经被阴影完全吞噬。老人被巨大的阴影包围着,看起来如同侏儒般渺小。那些影子发出阵阵怒吼。

“我有罪!我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不,不要怪我,我也不知道会这样!”

菲勒蒙看着那个蜷缩成一团,如同被野兽撕咬的老人,问道:

“最后呢?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手术很成功,技术和理论都毫无问题,病人很快就苏醒了,他恢复了理智,甚至可以正常交流。然后,他开始讲述自己的经历,他看到了什么,明白了什么。就在那一刻,我们意识到,他已经不再是我们所熟知的人类了……多么讽刺啊,原来,疯狂才是区分人类与黑暗的唯一界限!而我,却在那道界限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却不知道,那些原始的梦魇,会从那道缺口中汹涌而出!”

“然后呢?既然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在这里?”

老人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校长他……知道这一切!”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发出了一阵模糊不清的声音。他被阴影淹没了,彻底消失在菲勒蒙眼前。他已经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

就算这一切只是个人的悲剧,也无法解释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一切怪异现象。不,或许只有一种解释,可以解释这一切。

自己疯了。

不,这不可能。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疯了,菲勒蒙也不可能。因为他喝下了杰基尔医生研制出的“海德”,获得了完美的人性,同时也永远地失去了发疯的可能。

难道说,真的有人在操纵着自己的大脑,将这些妄想植入自己的脑海?如果是这样,那自己就真的无能为力了。无论如何,菲勒蒙都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转身走回走廊,突然,他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布雷伯利!”

布雷伯利倒在走廊中央。菲勒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还活着。

“你还好吗?你……你真的是布雷伯利吗?”

菲勒蒙跌跌撞撞地跑到布雷伯利身边,语无伦次地问道。布雷伯利苦笑着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个问题很蠢,但现在这种情况……”

“我想起来了……这里是哪里……”

布雷伯利用他那特有的轻柔嗓音说道。

“这里是脑外科大楼,皇家贝斯勒姆精神病院的地下设施。”

“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他接着说道。

“这里是潜意识的具象化空间,因为……人类的大脑,触碰到了宇宙。所以,走廊的尽头,就是泄漏出来的宇宙。因为走廊是倾斜的,所以那些宇宙物质,都流向了最底层,形成了一个出口。”

菲勒蒙愣愣地看着布雷伯利,半晌才开口说道:

“你也在说胡话吗?”

“不,我说的都是真的,那里真的有宇宙。具体情况,等你到了那里,自然会有人……不,是‘东西’告诉你。他曾经是这里的病人,接受过手术,但现在,他只会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当时说过的话,就像博物馆里训练有素的讲解员。”

“那你呢?”

听到菲勒蒙的问题,布雷伯利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我之前说过了,我已经死了。”

“不,不可能,你在胡说什么?”

“不用安慰我了,从我踏入这里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所以,如果我死在这里,上面的人为了封口,或许会给我母亲一笔抚恤金。”

“别胡思乱想了,只要活着,就什么都有可能。”

“我已经感受到了命运的暗示,无论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像你这样的人。我曾经模仿过你,但我终究不是你。像我这样一事无成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别胡说八道了,赶紧起来,难道要我这个老人家背你出去吗?”

菲勒蒙想要扶起布雷伯利,但他做不到。他低声咒骂着自己这该死的腿,布雷伯利突然笑了。

“没想到你也会说脏话。”

布雷伯利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如果是平时,菲勒蒙一定会给他一巴掌,或者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出去。

“我太懦弱了,明明知道自己的人生是错误的,却没有勇气放弃。但现在,我鼓起勇气了,这都要感谢你。”

菲勒蒙终于忍不住了,他一拳打在布雷伯利的脸上。布雷伯利闷哼一声,却依然固执地说道: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你不能在这里久留。走吧,别管我。”

菲勒蒙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布雷伯利,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转身离去。

“你母亲很想你。”

“……我也是。”

菲勒蒙又等了一会儿,但布雷伯利依然没有动弹。他放慢脚步,头也不回地走向走廊深处。

布雷伯利所说的“宇宙”,很快就出现在菲勒蒙眼前。

“你知道吗?人类……人类所有的恐惧,其实都是……与生俱来的,共享的。”

一个男人坐在床上,对着面前的阴影说道。

“我知道,你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么说吧……就像星星,对,天上的星星,不,是海上的,对,就是星星。你想想看,所有的水面上,都有星星。但那些星星,真的是不同的星星吗?不,所有的星星,都是宇宙中的星星。这么说你就明白了吧?人类也是一样,所有的人类,从出生起,就害怕着同样的东西。所以,这只能是天生的。比如说……对,对,没错,你很聪明。黑暗,死亡,之类的。就算没有人教过他们,小孩子也会害怕黑暗,对吧?这不是个人的问题,是人类,是人类害怕黑暗。”

他接着说道。

“但这是为什么呢?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明白。像你们这样,在这麽优秀的设施里工作的人,一定都很聪明。所以,只要你们认真听我说,就一定能明白。抱歉,我说了太多题外话。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所有人的恐惧都是一样的,那就说明,恐惧本身,也是同一个东西,对吧?而所有的思想和感知,都来自于大脑,对吧?所以,答案就是大脑。人类的大脑里,一定有一个器官,是相同的,所以才会害怕同样的东西。”

那些影子同时发出一声低吼。

“但幸运的是,人类的设计非常精妙,如果他们感受到的恐惧,超过了大脑的承受能力,他们就会发疯。而那些疯子,自然也就无法对人类的本能,造成任何威胁了。什么?你为什么那样看着我?我没有疯,那你呢?你疯了吗?我这样说,你很不高兴吗?抱歉,我不应该这样说……”

说完,男人又开始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你知道吗?人类……人类所有的恐惧,其实都是……与生俱来的,共享的。”

他会永远地待在那里,对着那些影子,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菲勒蒙没有理会他,快步离开了房间。

“这里是破碎的灵魂游荡之地。现在,这里还只是个开始,但很快,这片区域就会不断扩张。”

走廊的墙壁上,浮现出老人的幻影,他悲伤地说道。

“我们曾经试图阻止疯狂的蔓延,我们锁上了所有房门,安排了重兵把守,禁止任何人离开。但大部分人,都选择了自我了断。在将所有事情交代清楚之后,我也追随他们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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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一种充满悔恨的语气说道。

“但我们失败了,我的意识已经消散,无法再与他人区分开来。我只是人类大脑中诞生的一个副产品,除了‘泛人’之外,我已经没有别的名字了。很遗憾,我们在这里感受到的恐惧和疯狂,已经成为了集体潜意识的一部分。”

他并非孤身一人。

“人类会因为我们而灭亡。或许不是现在,但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发疯。那些敏感的人,会最先崩溃。人们将不再畏惧伤害他人,战争将会爆发,无端的杀戮和伤害,将会成为家常便饭。谩骂、诽谤、嫉妒、仇恨,将会充斥着整个世界。社会的正义和道德将会荡然无存,为了利益,人们将不再有任何顾忌。所有人都会分裂成一个个团体,彼此仇视,彼此鄙视,谎言将会像病毒一样传播,人们将不再相信任何人。”

无数道影子,如同潮水般涌动着,发出阵阵哀嚎。

“对不起,人类会因为我的罪孽而灭亡,这是无法改变的命运。”

菲勒蒙没有理会那些哀嚎,他继续向前走去。

走廊的尽头,不再是墙壁,而是一片深邃的星空,银河、星云,以及五彩斑斓的宇宙尘埃,构成了一幅壮丽的画卷。原来,将人类的精神世界比喻成宇宙,并非只是诗人的臆想。

那是以太!走廊的尽头,竟然充斥着以太!

在波光粼粼的以太海洋边缘,菲勒蒙看到,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一层珊瑚和贝壳。或许是因为月球的引力,那些以太,竟然如同海水般,rhythmically地拍打着墙壁。

与其说这是一个出口,不如说这是一片通往死亡的深渊。

菲勒蒙犹豫了片刻,他回头看了一眼,最终还是咬紧牙关,纵身跃入了那片以太海洋。

“哗啦!”

冰冷的海水,瞬间将菲勒蒙吞噬。

他的身体撞击在坚硬的金属上,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紧接着,他被人从海水中拉了起来。菲勒蒙吐出一口海水,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咸。

湿漉漉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菲勒蒙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这时,一只强壮有力的手,抓住了他。

“这里是……哪里?”

菲勒蒙一边咳嗽,一边问道。每咳嗽一声,他的肺部,就会涌出一股咸涩的海水。

周围的水手们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菲勒蒙愣了一下,他换成法语,再次问道:

“这里是……大海吗?”

“没错。”

终于有人回答了菲勒蒙的问题。为了避免再次出现语言不通的情况,菲勒蒙急忙问道:

“是北海吗?”

水手们再次愣住了,他们一脸茫然地看着菲勒蒙,显然没有听懂他的问题。菲勒蒙心中一沉,他再次问道:

“或者……是英吉利海峡?”

这时,一个水手终于反应过来,他用一种关切的语气,对菲勒蒙说道:

“这里是……太平洋。”

海鸟的鸣叫声,从远处传来。

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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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苏鲁:伦敦黑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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