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云动(下)
郎歌拉着沙舞风向幽州城方向而去,那少年躬身相送,一边返回铺中,一边还不断赞叹那对钢爪之妙。
走出很远后,郎歌嘿嘿一笑,道:“想不到这对钢爪竟然如此贵重,说起来,萧观白对我倒真是不薄。”沙舞风讶道:“这钢爪是他送你的?”郎歌点头道:“我奉师之命,找到天海镖局,为他们干了几笔买卖,后来项中游就送来了这个,说是总镖头送给我的。这东西我用着极是顺手,但却没料到竟是如此宝物。舞风,先说好了,对付金尘飞时我可全力帮你,对付萧观白时,我恐怕就得向后退上两步了。若是你不在场,说不定我还会学关二爷在华容道上的举动。”
沙舞风冲他一笑,道:“恩怨分明,大丈夫。你与我是好朋友,跟你与萧观白间的恩情并不矛盾。”
郎歌爽朗一笑,道:“能得你这样的朋友,可真是痛快!可见我郎歌眼光不错。”两人一路说笑,直奔幽州城而去,不久进入城中,找了家客栈住下,闲来无事时或对饮谈心,或交流武功,不知不觉间就将五日时光度了过去,两人彼此更为了解,感情日笃。
两人武功均乃自创,但风格迥异,彼此借鉴,也能互增有无,沙舞风于郎歌处学到不少匪夷所思的身法变化,那皆是狼的搏杀之技,使用起来往往令敌人防不胜防;郎歌于沙舞风那里学到八方线之理,武学一道上的一些疑问立时豁然开朗,两人有时动手切磋探讨,五日间彼此武功竟然又有所增长。
然而于内功一道,两人却始终无法互通。郎歌的内功奇妙无比,但只因是于天地间自然而然生出的求生之技,却无法用语言仔细表达出来,尤其是那狼王易位之术,更是令沙舞风感叹无比,仔细琢磨,却又似乎不是一种内功,而是一种心神变化之技,怎样也无法将其解释清楚。而沙舞风的那套内功理论,郎歌也无法全部理解,而且他自己琢磨加后来师父教导所形成的内功运行之法,与寻常内息运行大相径庭,更无法依沙舞风之法修习。于此,二人只能唏嘘感叹。
这日两人出了客栈,正要到效外那卢家铁匠铺去取刀,远远却听见有人呼唤,却是揭毅一路打马而来,在两人面前勒住缰绳,自马上一跳而下,道:“师父、郎少侠,请随我回寨,有要事相商。”
两人均是一怔,沙舞风讶道:“揭副帮主,何事这么要紧,竟让你亲自来这里寻我们?”
揭毅一笑,道:“我听那送你们来此的兄弟说,你们要等兵器打好才回去,就觉得有些不对,到沈姑娘那一问,我就明白了。”
沙舞风苦笑一声,道:“你倒会挑人问。要是去问小萱,包管你一无所获。到底出了什么事,非要我们回去?”揭毅道:“那位左卫率府的参军大人又来了,这次是做说客,意图说服我们与天海镖局联手,一同对抗昼星楼和例竟门。”
沙舞风与郎歌对视一眼,郎歌道:“果然是例竟门。奇怪,之前左卫率府怎么不派人阻止,却要到事后,来拉拢我们?”沙舞风略一思索,道:“只怕想要对付他们的并不是左卫率府。”郎歌一怔,道:“你的意思是……云梦虚自己?”
沙舞风微微点头,道:“也许从一开始,左卫率府就看轻了昼星楼,所以云梦虚才未能在金尘飞动手时,调动官兵阻止,反而是例竟门派出好手,助了金尘飞一臂之力。”
郎歌点头道:“这么看来,他现在仍未能说动左卫率府对付昼星楼和例竟门,所以就打起了我们和天海镖局的主意。这个云梦虚,既然不是代表左卫率府,那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我可有些看不出来了。”
沙舞风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也许他真是心忧天下,才以一己之力不断奔波吧。”
郎歌沉默不语,不置可否。揭毅道:“不论如何,此事都要等你们回去,云梦虚才会和我们详加商议,咱们快走吧。”
沙舞风道:“好,正好取了兵刃便走。”
沙舞风和郎歌为远行计,早已准备了马匹,两人结清店钱,与揭毅乘马出城,一路飞奔,不多时来到城外卢家铁匠铺前。揭毅率先来到铺前,跳下马来招呼一声,一个壮实无比的中年汉子和那少年一起走了出来。两人一见揭毅,先笑着向他打了声招呼,那壮实汉子道:“揭副帮主竟然亲自来了,看来这二位公子来头不小啊。”
揭毅一笑,指着沙舞风道:“不瞒卢师傅,这位公子正是在下新拜的师父。”
那壮汉和少年皆是一惊,眼中显出诧异之色,却又不敢多问。那少年手里捧着个大包裹,恭敬地向上一举,冲沙舞风道:“公子,刀好了,请验看。”
二人翻身下马,来到近前。沙舞风接过包裹,打开一看,只见两道雪亮光芒闪耀,两把刀除刀身雪亮并非黑色、刀柄处圆孔造型略有不同外,和金尘飞送给自己的双刀一般无二。叶偶红用来捆绑他的那坚韧无比的丝,已被揉制成两股,分别连在两刀刀柄上,另一头各连着一只腕箍,那腕箍以精钢加皮革制成,套在手上甚是舒服。
郎歌凑近看了看,道:“我看与你之前用的刀,好像也没什么分别。金尘飞出手,果然比萧观白差着许多,你看萧观白拉拢人时多大方。”揭毅在旁听得半懂不懂,也不好细问。
沙舞风道:“他赠我的东西,失于叶偶红处,也算天意吧。将来……”他握紧双刀,以郎歌之聪明,自然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说破。
那壮实的中年汉子,一直盯着郎歌看,此时才开口道:“这位公子,我有一事相求――能否让我看一看你的那对钢爪?”
郎歌一笑,道:“这有什么。”说完伸手到背后,从背匣中取出钢爪,递给中年汉子。那汉子在裤子上擦了两下手,毕恭毕敬地双手捧着接了过来,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一边看,一边赞叹,一双眼时而瞪得滚圆,时而眯成一线,那神情,好似想将这双钢爪看进自己眼中一般。
许久之后,那汉子仰天长叹一声,眼中竟有泪光闪动,道:“天外有天,天外有天!我老卢一世为人,只以为自己已是顶尖的铁匠,却不知……天外有天啊!”说着,一边感叹,一边恭敬地将钢爪交还给郎歌。郎歌笑着接过,将其插入背后匣中,道:“我当初初入江湖,所向披靡,也曾以为自己是了不起的人物,可后来发现,能胜我的大有人在,能与我打成平手的,也数不胜数,自此更加勤练功夫,武功才比过去更有进展。”
揭毅道:“我还是头一次听卢师傅如此赞赏别人的手艺,看来为郎少侠打造兵器者,果然不一般在。卢师傅,说来这也是你的幸运,否则你哪能知道天下还有这般手艺?”
那自称老卢的汉子想了想,缓缓点头,道:“不错。”随即向郎歌一抱拳,道:“多谢这位公子,让我见识了如此神器,老卢后半生,有奔头了!”说着哈哈一笑,冲三人各施了个礼后,转身回铺,那少年冲三人抱拳一笑,跟了进去,将进铺时,突然回过头向沙舞风道:“公子三个月后别忘了来取百炼钢刀。”说完转身而入。
郎歌抓了抓脸,道:“这小子,还不忘了赚这一笔钱。”
三人打马而去,顺江向北,一路疾奔,回到寒水帮总寨。守寨帮众见是他们,立刻让开寨门,令三人得以飞驰而入。
来到帮主大堂之前,三人飞身下马,将缰绳抛给迎上来的帮众,快步进入堂内。
大堂之内,水月居于上首帮主座上,孙知周、韦君茹坐在右侧,左侧第一把椅子端坐着一个身材纤细的俊美锦衣公子,正是云梦虚。见三人归来,云梦虚起身离座,面带笑容,冲沙舞风和郎歌一拱手,道:“二位,久违了。”
二人抱拳回礼,来到右侧坐下,郎歌张口便道:“云大人,上次你说要助沙舞风一臂之力,为何到最后却又食言?”
云梦虚歉然一笑,道:“此事皆在下之罪。好在沙兄最终还是全身而退,否则在下真是难辞其咎。”
郎歌道:“你就别提辞不辞咎的事了,还是说说这次又打算告诉我们什么国家大事吧。”
云梦虚淡淡一笑,道:“郞兄本是聪明绝顶的人,何苦在我面前如此做作?”
此言一出,郎歌不由大感尴尬,只觉自己再装疯卖傻,倒真是做作了,当下自嘲地一笑,道:“我知我嘴上斗不过你,但总之我就是无法相信你。”
沙舞风缓缓点头,道:“不错。云兄,你这人高深莫测,我们本就不能不防。而且,你又一直不肯说出真心话来,我们怎么知道你不是在利用我们?因此,不论你说什么,我们心中都先存了七分戒备,如此,自然永远无法变成相互信任的朋友。”
云梦虚沉吟片刻,点头道:“我承认,我确实有拉拢你们的意思。”
郎歌一拍掌,道:“这话早些说出,咱们也不用绕圈子绕到现在了。你当初一副世外高人前来点醒我们的样子,却不肯直言所求,怎能不令我们心怀防备?还不如像今日这样,直接说明想借我们之力,我们反而能放心地与你合作。”
云梦虚道:“老实说,最初见到你们之时,我便有了结交笼络之意,但后来对你们了解越深,那念头却越加减弱。我一直在矛盾中挣扎,不知是否应该将你们拖入这场乱局,包括我对你们说例竟门之事时,我仍是犹豫的,因此我才始终没有说出我的意图,在我的心里,只盼你们自己能做出选择。但事态发展至今,我们都已没了别的选择――除了联手对付昼星楼和例竟门。”
沙舞风静静注视着他,缓缓问道:“左卫率府,并没有对付昼星楼和例竟门的意思吧?”
云梦虚也注视着沙舞风,从对方的眼里,他读到的是带有些残酷意味的绝对冷静。他确定,眼前的这个人和自己一样聪明、冷静,可怕,但也必定和自己一样,在冰冷之下,暗藏一腔热血。
他缓缓道:“是的。左卫率府现今直属魏王武承嗣,这位当今皇上的侄子,位高权重,完全不将来俊臣放在眼里。我多次谰言,劝他对付例竟门,但却次次都是无功而返,他口头答应琢磨,实际却全不当一回事。而除了他,恐怕再无人能对付得了来俊臣。上次,我本打算借例竟门拉拢昼星楼的机会,向其陈述利害,逼他出兵镇压,结果却仍是寸功未建。”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一笑,道:“最后我只得放弃谰言,结果你们已经看到了,例竟门和金尘飞胜利了,萧观白退归天海镖局。但,我仍不放弃,因为这种局面对我来说,却是利大于弊。”
“你指的是,让萧观白亲自出面吧。”沙舞风问道。
“不错。”云梦虚眼中满是赞赏,道:“昼星楼的实力虽然有所减弱,但却有了例竟门的支持,以萧观白一己之力,绝难将其收复。如果他想报仇,就只能像金尘飞一样,与朝廷联手。如果他能亲自到武承嗣面前,将昼星楼的庞大势力道出,便远胜于我在其面前说一千一万遍。到时武承嗣将再不敢轻视这柄杀人的利剑,为了自身的安危计,他定会出兵帮忙。”
郎歌皱了皱眉,问道:“你忙来忙去,费了这么多心,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呢?”
“天下安定。”云梦虚淡淡一笑,道:“只要这四个字。”
“真伟大!”郎歌慢慢地拍起了巴掌,道:“只是太空泛。”
云梦虚注视着郎歌,缓缓问道:“人生匆匆,有何意义?”
郎歌一笑,道:“活着,开心、高兴。然后死去。伟大也好,渺小也好,总之是一生,千百年后,尽被遗忘。”
“不错。”云梦虚点了点头,道:“生如一梦,来去皆无痕迹,最终不过是一场虚空。那为何万物还要挣扎求存?不肯轻易死去?甚或在活着之时,拼命要努力向上,便如那狼群中临风傲雪的健壮公狼,为何都有那么强烈的称王**?”
郎歌道:“那只是一时贪求,都想过得比别人更好。”
云梦虚笑问道:“那郎兄呢?”
郎歌道:“我没想要比别人过得更好,只想按自己的想法活着,高兴、开心就好。什么天下大事,人间道义,我可无力承担。”
云梦虚微微点头,道:“郎兄这话,好不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