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0章 人生无非八个字
回到当下,将近一个月不曾见面的人,开口第一句竟是道歉。
明若清沉思了很久,其实她也认同南初七在那天说过的话,一颗心总共就这么点位置,如果一直被从前的情谊占据,很难再容下其他人。
可是,她才不要改。
十四年前杨玉尘之死,她还记得。无数人的视角拼凑不出一件完整的事实,唯独让她的声音被淹没在那场狂欢之下,她不敢忘自己的努力最后只换来一句天理昭彰,她所敬仰的师兄泯然众人,全都是因为他活该。
喊到最后,换来一句薛允申的别再说了。
十一年前处决楚霄,原以为鬼神效灵,老天有眼,等得太久也没关系,只要能够沉冤莫白,可直到现在也不过是她的臆想罢了。
虽辽鹤归来,昨日血溅玉碎,孤魂十年不得还,但何其有幸,世间许她再次和师兄重逢,她且等着三光俱照覆盆的那一天。
所以这声“对不起”,不知是愧疚自己为一个旧人忽视了太多,还是表明即便有错,她也会继续走下去。
明若清莫名想起了付清乐,或许是觉得处境竟如此相似,她有感而发:“天下有鱼与熊掌之不相得者,这是我的选择,重来一遍我也会这么做的。”
南初七没说话,只是静坐。他太了解明若清的为人,认定一件事哪里肯轻易放手,如果乐在其中,不代表错了,总不能因为这个就和她决裂。
果然,短暂分别后,明若清仍是这样回答。
他也想通了,人生无非八个字:生死由命,淡然处之。
都去他妈的。
南初七摸了把脸,神色略显得疲倦,沉沉说着:“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不用跟我道歉。”
他理解明若清的选择,明若清也明白他的默认,算是为这些天的绝交画上句号,重新和好的意思。但明若清紧接着又说:“没有,你高兴早了。”
给台阶就下,明若清都懂,可惜她犯的又不止这一桩。
南初七听完果然精神多了,他直起腰杆,憋着一口气差点饮恨西北:“我前脚刚离开猎场,后脚就出事。人怎么能闯出这么大的祸,你故意的吧?”
明若清张嘴,正要狡辩反正都回不去,告诉他又有什么用。南初七竖起食指隔在二人中间,示意她先闭嘴:“人生无非八个字——”
“啥?”
“关你屁事关我屁事。”
洞窟有回音加持,空荡荡像被嚼碎了似的,十足地耐人寻味,显得南初七的糙话很是高级,明若清肃然起敬。
以至于忽视了,回音之外还有一段不怎么明显的琴音。
再后来发生的,便是虬奎意外苏醒,唐沂撞破石壁,叫他们快跑。
明若清就是在这时发现了两道奇怪的光影,不等她反应,虬奎郁然直来,须臾转近,却因这一金一蓝扰乱步伐,趔趄着撞向另一侧。头顶霎时失了隔挡,风雪全部倾泻进来,一波波炸开,化为雪雾充斥了整座山洞。明若清下意识闭眼护住脑袋,那光影紧随其后,从她耳畔呼啸掠过,凝聚而起的剑气纵横四方,石笋纷纷断裂,洞窟正以极快的速度崩塌,虬奎追上来也是迟早的事。
在气劲结束的短暂空隙里,明若清才敢重新抬头,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那东西应该是剑。
鲸鸣海浪声让她确定,可是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看见华鲸和琴瑟?
剑影并无杀意,想来是那俩孩子还做不到隔空催剑,附近也没有他们的身影。明若清正愁手无寸铁,心痒得很,有什么便接什么。她很快就将目光锁定在流光溢彩的剑身上,抬手转收一气呵成,云背挽花斩灭雪雾碎石,解了燃眉之急。她掐着时间,待华鲸一停,她足尖轻点跃起,总算搭了趟顺风剑。
全身只剩三脚猫功夫的明若清毕竟不是剑主,做不到形随意走,只能凭华鲸自主判断出路,其余的都还顺利。她正想把这事告诉给另外两人,抬眼一看好家伙,他俩直接坐上雪橇跑了。
所以南初七就说感觉哪里不对劲,逃到山下才发现少了明若清,中途愣是没一个人想起来。
这回是真没理,待风波平息,他和唐沂站着挨骂。
尽管如此,南初七背在身后的手也不安分,二人之间不过一个拳头的距离,他悄悄捏了捏唐沂滚烫的指尖,幸好那丝神火还没消散,很是暖和。
要知道唐沂在三清观颇守规矩,自记事起姐姐就从未训过他,只是交流很少,受罚对他来说简直毫无经验,但在眼皮子底下搞点小动作,好像是这般年纪的无师自通。
他也不动声色地捏回去,意思是他不想当出头鸟。
南初七错愕,真会说笑,难道他就敢吗?
面对明若清的责骂,唐沂低垂脑袋,被发丝遮住了大半表情,看样子是知道错了,而在不易察觉的身后,他继续哄骗南初七先开口。
既然宋二爷可以和他大侄女用眼神交流,大侄女甚至学会了唇语,那他们也有一套独有的密语法则。
没有经验,全凭信念。
后来不知谈了什么,南初七一个没忍住,嘴上噗嗤一声。
确实顶不住,因为唐沂点他笑穴。
“很好笑吗?”明若清朝他一记眼刀,怒气不减反增,“对我有意见?”
南初七唇边的笑意一点点蔓延开来,温情脉脉地与人对视,眼含清澈不似作假,倒是柔和极了。就在这一刻,他的临场反应堪比金阙阁弟子。
“我在想,你是怎么做到赤手空拳也能甩开虬奎的。你好厉害啊。”
轻声细语,尾音上扬,又被他这般真诚地看着,只觉儒雅温柔,再生气也舒心了许多。明若清目不斜视,忽然间理解了伸手不打笑脸人真正的含义。
也就忽视了他其实是咬着牙说完这句话的。
总之明若清无言以对。她从南初七的表情中回过神来,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大的能耐,可她一抬手,证据竟不见了。
……行吧,毫不意外。
她在这里看见了琴瑟和华鲸的幻影,是否说明另外三人也在同一时刻遇险,如果推断没错,两个时空因为极光发生碰撞,反过来看,他们亦能影响另一边。
譬如虬奎苏醒,现在的他们阻止不了,明若清担心二十年之后引发的不止是一场暴风雪,仅仅通过两把剑,她无法预料未来已经到了哪一步。
明若清想,她得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北姑遍地都有阿哥的传说,那她就找到这个人,不管用什么方法。
南初七趁人不注意偷偷捶了一拳唐沂,又见明若清毫无留恋地转身,他赶紧问:“你要去哪?穿山甲你不管了吗?”
“什么穿山甲?”
唐沂抚摸胸口未曾搭话,他愣了一会,明若清也及时停下脚步,侧头看去。因为这句疑问明显是从树林间传来,不见其人先闻其声,在场的都很熟悉,惊喜到有点不敢相信了。
好在对方没有要卖关子的意思,话音才刚落,接着枝叶被轻轻掀起,往后露出了秦昭落的脸,还有姜云清。
眼看三人都愣住,秦昭落不厌其烦地又问了一遍:“所以……什么穿山甲?”
数月的分别已让留在这里的几人麻木,早日离开竟成了一种奢望,唯独没有料到另一边的人也可以过来,即便都顶着回不去的事实,能够重逢就足以化解所有困境。
身前卷起了一股风,姜云清伸手接住跳上来的南初七,不过短短半天,他似乎比任何一次都要激动,虽然不解,但见他平安无事,姜云清也是高兴的。
南初七生怕是错觉,几乎快要黏在姜云清身上,惹得秦昭落在一旁直翻白眼。小别胜新婚的心情他不懂,刚想说不至于吧,就被唐沂温热的怀抱堵了嘴。他莫名其妙,整个人呆愣住,又觉得有点尴尬,机械般地拍了拍对方的肩。明若清抹去并不存在的泪水,算是为他们的行为作出解释:“整整三个月啊!终于看见你们了!”
这回轮到秦昭落和姜云清面面相觑了,二人很快反应过来,秦昭落嗷了一声:“那挺至于的。”
就和最初的他们一样,降临在这里会遇上飞鹰镇的狩猎队伍,骤然看见年轻许多的松哲,姜云清大抵是明白那场极光改变了什么。
所以毫不例外,松哲依旧认为新来的二位也是队伍里的族人,不过这一次,他似乎记起了一些东西。
记得刚进山时,松哲爷爷需要拄着拐杖前行,只有明若清与他并肩,但可惜还没有仔细了解这个人,她就被极光送到了过去。
像是雪山听到了她的心愿,让她用另一种方式窥见松哲的曾经。
她现在就能天天看到二十年前的松哲。
这段缘分极其微妙,明若清不禁在想,那二十年后松哲还会记得她吗?
许是她的目光太过炙热,松哲不太自然地整整衣袍,对于今日发生的雪崩,耽搁了队伍回去的行程,他庆幸没有人因此受伤,一顿叮嘱后,他重新看向明若清,忽然身形一滞,看了她很久。
久到明若清摸了摸自己的脸,不解道:“怎么了?”
“我想,我是不是在以前见过你?”松哲这样说。
不然为何他会觉得如此熟悉,他与她对话,说的也不是族语。
松哲继而又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记性不好,也许我记错了。”
“……天呐。”仅仅是这一句话,令明若清无比动容。她是以怎样的心态看待松哲,如今她不得不承认了,所谓回溯过去,原来她一直不愿相信光怪陆离的事会发生在自己头上,觉得极光也不过是一场幻觉,乃至这二十年前的世界,都假得不做数。
她意识到,她面前的松哲是这般……鲜活。
照顾吉若的南初七便是如此,一个鲜活且真实的人,是数月以来他唯一的慰藉,而非他逃避现实。从前不能接受的,现在明若清统统理解了。
她后知后觉唐沂在那晚说过的话——
有人从未逝去,只是他们未曾相遇。
她太重视那份使命,也许有点眼高于顶,好像重任非她不可。但凡她多看看这些人,就会发现,其实真正需要被拯救的,从来都只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