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回家
在赴德第二年,冯爷爷的身体早已调理康复,国外的医疗水平远比国内的先进,冯臻并不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和选择。
记得刚来德国,人生地不熟的,冯臻身边只带着个病的奄奄一息的老人,联系医院和学校、安排床位,每天奔波在医院和学校,从食宿到冯爷爷日常生活的一切细节问题,无微不至,面面俱到。
尤其冯爷爷不会说英文,也没出过国,交流起来不方便不说,每天对着那些金发蓝眼的外国人就够让他拘束了。
那段日子的冯臻简直恨不得将自己一个人劈成两半用,他是苏教授亲自推荐过去的,学习上的问题自然不能放松,而冯爷爷的病也需要有人时时关注。有时候冯臻一天甚至睡不到三个小时,若是病了,随口吃两粒药就算完,他的每分每秒都很珍贵,冯臻压根就没时间去理会自己那些娇气的毛病。
冯臻最瘦的时候不足一百斤,一米八多的个子,瘦的脸颊骨都凹了下去,,身上的骨头直楞楞得能戳死人。
医院里的小护士经常看见冯爷爷背着冯臻偷偷抹眼泪,老人家年纪大了,眼花脑胀,做什么事儿都不得劲儿,到自己活到终于只能拖累子孙辈的时候,那才是他们心里最煎熬,最难受的时候。
小老头也是半截黄土埋到眼脖子的人了,一辈子乐呵呵的也没见他抱怨过生活的不如意,这是个很容易满足的老人。
但就是这样一个乐观的老人,在生命受到最大威胁,并深深地感觉拖累到自己的儿子、孙子的时候,他也曾浑身无力的躺在床上细细地思考着自己生命的价值。
人,活着多不容易。冯臻付出了这么多才争取回了冯爷爷现在安康无虞的多几年,老爷子不敢对自己做什么,只是默默掩下自己心里难受的情绪。
每个人都在改变,冯臻学着让自己承担更多的责任,去争取更辽阔的蓝天。
时间悄然而逝去,就在冯臻忙得脚不沾地的某一天,当他回头再望,突然发现,冯爷爷和医院里的医生护士相处的很好,他们用奇怪夸张的手势表达着自己的情绪。明明是两个不同人种、不同肤色、不同国度的,原来还可以有这样舒服而奇特的交流方式。
好在老爷子心里宽敞,不是个揪着点小心思死盯着不放的人,知道自己已经年老体衰啥都帮不上,只能努力将注意力放到其他东西上,怎么也不能成为孩子们的累赘不是。
大概冯家人都有这么一个特点,好强,自尊心也强,所以他们从来不愿意对自己低头,不愿意对命运低头,在未知的将来,他们也从没生出过是否要畏缩在某一处角落逃避现实的想法。
在当你熬过那段步履蹒跚的岁月,再回首,能回味的也就不仅仅只剩下苦涩和艰辛,生命赋予你的意义,就在于认识自己的过程。
到了一个新环境,要适应的东西很多,首先就是一个德文,学会本土的语言是你融入这个地方所要行走的第一步。
冯臻的行程总是安排的很满,他要上课,要分出一部分心神操心国内那个初见雏形的国际法律论坛杂志,闲暇时候要关注国内外的金融走向,靠着他敏锐的直觉和魄力努力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风险投资人,当然,这话说白了就是看准商机借机捞一笔的意思,到了晚上他还得花上两个小时去上德文培训班。
冯臻的学习能力很强,无论学什么都很用心、专注,他是个爱和自己较真的人,任何事都必定要做到最好,有关语言的问题倒是不大。
虽离完全康复还有段距离,但是冯爷爷的身体已经没有真正的大问题,在冯臻计划着准备将老爷子送回国的时候,老爷子意外的坚定拒绝了。
房东琳达太太是个和善的胖女人,双颊散落着浅褐色的麻麻点点,笑起来异常热情,这是老爷子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国外的冬天总是显得惨淡而漫长,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的路往往堆满了皑皑白雪。
老爷子做过手术之后尤其怕冷,每次出门都要将自己浑身裹得圆球一样,冯臻不在家的时候,他就捧着自己刚做好的包子、馒头乐颠颠地跑去找琳达太太一起喝下午茶。
外国人的热情和开放风情总是会让小老头一惊一乍的,尤其琳达太太用她那结实的双臂紧紧抱住冯爷爷,并亲吻脸颊表达感谢的时候,回来冯臻总能看见这可爱的小老头满脸通红的从楼下跑上来,磕磕巴巴地连话都说不清,老觉得自己干了坏事一样,整天整天的坐立不安。
后来还是冯臻跑去询问了琳达太太才明了其中缘由,琳达太太倒是喜欢极了这个会做很多种令人吃惊的美味的东方小老头,见老人怕羞,有时候还会故意张开膀子逗他,吓得老头几天没敢出门,嘴里一直神经兮兮地念叨着,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又是一年冬至,今年的冬天比之往年还要严峻寒冷些,老爷子近些日子犯懒,也不爱出门走动了,冯臻每天都工作到很晚,但多晚老爷子都会为他留盏灯。
冯臻晚上会抽时间帮老爷子按摩他的老寒腿,外国的房子有暖气道,但老爷子总觉得没家里的暖炕睡着舒服,半夜翻来覆去的一直睡不着,冯臻给他按摩腿的时候,老爷子就一边絮絮叨叨的说起前天打电话回去时聊得话题,说冯爸爸最近又升迁了,冯妈妈的生意越做越大,又说冯小弟和方晴之间闹别扭了,大半个月都没见两人走一块出门了,冯臻偶尔也跟着询问几句,但当冯爷爷话尾说起蒋立坤的时候,他总是很沉默。
蒋立坤今天又去看望冯妈妈了……
蒋立坤最近黑了,听说这趟任务出去至少要两三个月才回来……
蒋立坤……
蒋立坤经常会到冯臻屋子里坐坐……
……有关蒋立坤的消息很多,但都不是冯臻愿意听到的,装模做样?假惺惺?哦,不,看到他痛苦,冯臻才会觉得开心。
怎么可以让他一个人快活呢,占尽天底下所有的好处,还要一脸丧气得扮可怜,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转身泡了杯热茶,嘴里淡淡的茶叶味让他微微醒神,冯臻一直喝不惯国外的咖啡,他这人念旧,用惯一样东西,就愿意一直用着。
同理,在听到蒋立坤最近的一些消息之后,冯臻慢条斯理地分析了一圈,确定这一直蹦达不停的狗犊子试图想要跳出自己的手掌心时,冯臻抿着嘴牵起一抹薄凉的弧角。
狗就是狗,胆敢返身噬主,他就能一脚将他踩死在脚下。
哪怕和蒋妈妈同时住院的蒋立坤在得知其老来得子的消息,当时的心情其实并不乐观,勉强建立起的脆弱围墙和堡垒摇摇欲坠,但是那种被命运捉弄的失重感还是无法摆脱。
每件事的定义相对而具两面性,既然这人能通过别人的嘴将他的消息传递过来,相信冯臻这边的情况国内未必不了解,不过冯臻可不会因为蒋立坤而忌讳什么。
在冯臻从赵叙的嘴里听到蒋妈妈老来得子的消息时,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掐掉点燃的烟,笑着嗯了一声。
那边的赵叙敛住呼吸,小心翼翼道,“坤子那,你是不是……”
“不用了,我现在挺好的。”冯臻望望外头灰蒙蒙的天空,语气很平静,他说,“这个号码我不会再用了,咱们再联系吧。”
低头看看手机里刚传送过来的信息,冯臻挂掉电话,对着屏幕上明晃晃的蒋立坤三个字扯着嘴角笑了一下,随手将卡扣出扔到垃圾桶里。
有时候,人的思维逻辑是一个很奇妙的东西。当有一刻你对一件事的执拗和坚守,被时间定格,被装裱成画,你以为的永恒它就是紧握在手的流沙,待某一天你再看它,其实不然,再想想也不过如此。
很多事情当时想不明白的,到最后,人还是会将它视作平淡,努力或被迫地接受。
感情的可贵也许在于坚持,在于爱与被爱,在于珍惜和被珍惜……但蒋立坤不明白。
冯臻也不明白。
当时陷得多深,抽身离开的时候他就有多疼,有多恨……他恨啊,当然恨,后来却觉得没必要。
少年时期的爱恋总显得那样凄美和刻骨,放到如今再看,冯臻只会嗤笑着当它是狗屎。
蒋立坤对他有多在乎,冯臻心里多少是能感受到的,在蒋老爷子找上他的时候,他甚至脑子很冷静的分析,自己和他在一起的几率有多大,他想了很多,想啊……要是真撑不下去,就一起走吧。
有那么一刻,冯臻做好了抛弃所有人的准备。
其实在出国那天蒋老爷子曾经找上过冯臻,他们俩就在飞机场的那个安静的空房间,两人席坐长谈。
这老狐狸多精明,就连冯臻离开的最后一刻都不忘算计着他对蒋立坤的感情,当然,冯臻相信老爷子的试探因素占据更多。
爱是什么?爱能让人坚强,能让人堕落,自然也能让一个骄傲的人为了爱委曲求全,自甘贱下,但冯臻决不。
这样一个骄傲又倔强的男孩,蒋老爷子算准了他的一身傲气,算准了他对蒋立坤的在意,也顺带着掐住了他的弱点。
即便冯臻当时早已下定决心不再和蒋立坤牵扯不清,只是当这话儿被别人说出来的时候,那滋味可就颇令人耐人寻味了。
冯臻知道,蒋老爷子这是准备替他孙子和自己搭个桥,不说是否能维持至之前那样融洽的关系,至少不能与之为敌,总之是良苦用心,算无遗策了。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全世界的便宜都给你孙子占全了,当别人都是傻的吗?冯臻当然不会反驳蒋老爷子的话儿,但到后来他也想明白了。
蒋立坤,不值。
其实结局早有预料。这事儿从蒋立坤一开始的犹豫、不坚定,甚至到最后蒋老爷子逼迫他做出选择,他都从未明明白白地向蒋家人表明他自己的态度。
是的,他选了他的家人,他的选择痛苦而坚决。
这人的心到底有多自私,有多贪婪,在自己妄下结论之后,还要标榜自己站在不得已、正义的一面来高举旗帜,他说自己的是委屈的,是被逼的,他抛弃了冯臻,心里却理所当然的认为,冯臻是属于他的,冯臻不可能离开他。
也之所以,在冯臻率先转身的时候,他是这样痛苦。
由始至终他都不曾对蒋家人做出表态,蒋立坤对冯臻,难道真的就非他不可吗?
日新月异的时代造就了老一代与新一代无法弥补的巨大落差。就好像,在老一代的旧有思维里,东西坏了可以修,而新一代的人更习惯东西坏了必须换的逻辑思维。
时代变化太快,冯臻的成长则更像是因为岁月的匆忙脚步,而紧逼追赶着将他早早催熟的例子,明明他该是新一代青年中最受人瞩目和关注的,只是现实中,他更倾向于老年人慢条斯理,安稳平实的生活,他是甘于平淡的。
这世上有这么一类人,他们永远固守着本心,生活之中自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思维可循,他们的守旧观念或许在很多人的眼里显得有些可笑和诧异,但事实如此,别人未必看得比他们清。
上面咱们就说过,老一代人觉得东西坏了可以修,而冯臻恰恰更倾向于老一代的守旧观念,至少,至今为止他还没有放过蒋立坤的打算。
你让我痛苦,那就必须赔上你一辈子的时间来赎罪。
外面的雪还在下,冯爷爷扒着窗口呆呆得看,老人深深的褶子皮叠叠堆在一起,青白的鬓角似乎也被堆满了冰冷的风霜,每到下雪,老人总显得格外沉默。
电话里里昂还在喋喋不休地用德文和冯臻商量着他最新得到的消息,意图煽动冯臻和他搭档一次,尽量在年底的时候赚个满堂红。
这个精明又话痨的德国人,一点都没有当地人的严肃和呆板,凡是明文规定不可触碰的东西,只要赚钱他都可以一律无视,明明生于一个严谨而守纪律的军人家庭,但这大鼻子的德国佬就是有本事满嘴跑火车,随时处于邋邋遢遢,不修边幅的外在形象,只要有钱,一切好商量。
冯臻会和这样的人搭上线实属意外,后来因为自己的投资问题,需要人脉关系和他人的帮衬,他们之间也合作过几次,但目前这情况很显然,这狡猾的德国佬算是看准了冯臻的实际能力,打算咬死了不松口,以后长期合作了。
不过,冯臻现在另有打算。
“非常抱歉,里昂先生,这次恐怕不能和您合作了,我想……”冯臻转头看向冯爷爷,认真道,“我得陪我爷爷回去一趟。”
“回哪儿,回哪儿,哦,天,我亲爱的臻,你怎么可以用这么低劣的借口拒绝我,明明上周二咱们才共度一个美妙的夜晚,我……”
冯臻面不改色,“是的,那晚我还替您,给那个身材火辣的陪您过夜的俄国女人付了出台费。”
伸手掐掉电话,冯臻起身关上窗户,寒冷的风吹得冯爷爷面皮泛冰,小老头乍然回神,对上冯臻了然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掩饰性的笑笑。
“爷,我们回去吧。”
“啊,啊,回哪儿?”老爷子有些反应不过来。
冯臻倒了杯热水放到老人的手心,侧脸看到电脑上浮现着‘输送完毕’的德文字眼,半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的毕业论文也已经提交上去,现在,是时候回家了。
“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