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小鬼夜行
韶光易老,花檐在看话本的闲暇中,掐算时日,竟不知将那一天是记成婚期将近还是记成长姐姐接受沉水刑的日子。
寻常饭时,一家人又如常般相处,说了喜气的话,然与长姐姐百里棠相关的话題,却半点都沒有提。
沒有说是取消,还是继续执行。
花檐心里有疑惑,但到底什么都沒有问。只是太郁闷,一日夜里竟悄悄爬墙出去散心。
曾经还是妖山山主时,她就听闻人间夜里多鬼怪出來游行,如今心里不爽,找只小鬼出來聊点奇志趣事,委实是个不错的想法,若是一不小心被小鬼把魂勾去了也未尝不可。
这般想着,已经到了清清冷冷的街道上,逢上不怎么特别的日子,王城百姓家的灯火都熄得早。
花檐抱紧袖子,禁不住冷风飒飒打了个哆嗦,心里连叹这凡人的身子太不经熬,但还是大胆地迈出了脚步。然再走了几十步,这浑身的颤意非但沒有消除,反而愈发的严重起來,再一次恨铁不成钢地将自己这个弱身子批评一番,突然想起了话本上的胆小小姐碰到这种事情时,都会以唱歌说话这样的方式來转移视线。
花檐想了想,定了定心神,决定开嗓唱起歌來,趁着这夜半三更寂无人声,唱唱也不会有什么人知道。
歌选的是很久前从司命那听來的老调,为了表明自己并非一直是个文盲,声音发出來时,原本甚荡的词已经全然改成了对此境此情的表达。
“狐狸我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不回头。
森冷的夜路,鬼啊鬼,鬼啊鬼啊鬼啊鬼。
快來和我喝一壶酒,快快勾走我的魂。
狐狸我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
似是因为改编得很随意,这词曲一唱起來朗朗上口。果真有效,花檐唱着唱着,觉得自个身心愉快了不少,那时不时腾上心头的颤意竟也消了四五分。
然而,就在此时,一阵轻虚缥缈的击筑吹萧声却甚是突兀地响了起來。但说是突兀却不是那么突兀,与花檐在唱的歌很合得來。
花檐面色一僵,乍然收住了声。敢情还真碰到了鬼?想到这个情况,她顿觉得自己蠢得有些过分。
而另一边,和歌声随即也很快地消了。花檐不敢相信地放大了警惕的目光四下观察。
夜深太久,万物倶寂。抬眼间,孤月正被层云隐去。
在凄索的夜风里,街道上高大的不知名的树随着风动飒飒作响,层叠的树叶晃得人心惶惶,百姓店铺外的锦旗也晃得很厉害,左右摇摆,竟拧成了一团。
幸得身子架不怎么经用的百里荀一副视力倒是极好,即便在花檐无数次错误用眼看话本之后,视物能力仍是未受到什么影响。花檐特么警惕特么机灵地往那一棵比别的树都响得特别的树上瞧,她瞧啊瞧,终于在那粗犷的枝干上寻到了一个稀薄的影子。
哼,小样,还不是被我发现了。花檐挑了挑眉,得瑟地这般想了想,决定开口朝那团影子打个招呼,以此來表明自己并不是胆小的人类,而是闲着无聊來修仙的狐妖。然声音还卡在喉间,一阵森寒阴冷的风竟就迎面吹了过來,顺着还传來了一阵森寒的笑声。
“哈哈哈哈,好蠢的人类,居然半夜在大街上唤鬼,哈哈哈哈……”一味嘲讽意甚浓的笑声在黑夜里陡然响起。
花檐一阵哆嗦,心里骂了声麻蛋,不禁抱紧了自己的身子蹲了下來。见黑影已经停在了跟前,又默默往一边挪了挪位置,心想你才蠢呢你全家都蠢,老子才不是人类,不信你杀了老子看看啊。如此想时,不屑的心情也上了來,一时竟极大胆地抬起了傲慢的头。
这一抬头却是让她大失所望。
似乎世间剧情都爱瞧不可思议的地方发展,原本周身种种事在花檐眼里已经很是惊愕了,那什么占命历劫什么禁忌之情啊还有那什么看不明了的爱啊恨啊。可是她怎么都沒想到,自己这一方大妖怪,今夜里碰到的,竟只是一个小鬼。
小鬼!这对她的胆量真是太不尊重了!
花檐心里有些恼火。本听那声音,粗狂沧桑的很是逼真,可端瞧着模样上,委实是让她恨不得上前去把这小鬼像踢球似的玩來玩去。
目光落处,生得圆滚滚的小男孩袭一身尺寸甚是不合的绵薄红纱站在自己面前,红衫本鬼魅,然在小鬼这三四尺的身高上看,却显得很滑稽。
冷月当空照明,花檐将小鬼全身上下看了个遍,最后才堪堪对上那正眼神轻蔑地蹬着自己的眼神。
“你这样瞪我作甚?”花檐恹恹问道。由于见到的不是凶煞的鬼,心头上的惧意很快散去,同时这失望恼火的心情也暗地腾生。
小鬼一听花檐开了口,一手叉腰指上了她额头,半是气愤半是委屈了道:“我这么可爱的孩子,你看了半天,竟然不过來抱住我!”
花檐顿时愣住,不明所以地应道:“我为什么要抱住你?我这么可爱的姐姐,你也沒有來抱住我啊。”
“你比我大,应该你來抱住我的!”小鬼继续委屈地道。
花檐哑声默言,敢情天地是要何等的造物弄人,才给她碰到这等奇怪的鬼。再愣了愣,很是诚恳又很耐烦地道:“……额,我不想抱你。”
话间已经站起了身子,将双腿揉了揉,觉得自己出來寻鬼这一追求一开始就很错误,袖风整了一整,便决定回去。
然而,才迈开步子,就被一阵强冷的空气缚住,腰间受阻,无法前行。花檐使劲欲往前迈出脚步,却是半寸都沒挪动。
“你这愚蠢的人类!你居然嫌弃我!”
莫名其妙生气的喝声在身后响起,花檐欲哭无泪地艰难回了个头:“小鬼啊,姐姐沒有嫌弃你。”
“你不愿意抱我,就是嫌弃我!”小鬼哼了一声,愈发生气道。
花檐再是哭一哭:“我沒有不愿意啊,我只是松不出手。”瞧着小鬼听了这话眼底甚是犹豫,忙添话道:“所以你快放开我,你放开我我就來抱你的。”
言语间还挑动了动眉心。
“真的吗?”小鬼质疑地问。
“真的真的。”花檐点了个尤为慎重的头。
数落这一生种种,除了认识个司命,靠着些丹药混了个山主的位來当当,花檐一直觉得自己这五百年不怎么好。委实还是个可怜的命,生时无父母,生后无朋友。一身格斗术也是受尽旁的各种凶残的妖怪锻炼出來的。可后來入凡境,连认识司命这件事也算不得好了,命格劫难仿佛被设了厚厚的雾障,看不清前方。
花檐想的倒是很大度,只要活着,身心还健康,也足以知足矣。
然且,半夜里这场幻想之中意料之外的撞鬼事件,却是很残忍地给花檐的美好愿望戳了一个小口子,这一戳位置戳的正好,将花檐的人类小心脏打击得很严重。
缺爱求抱的小鬼听完花檐那一番很诚恳的承诺后,很是犹豫地终于将施在她身上的禁术撤去。
然后便果真很是开放地张开了自己那弱小的怀抱。
终于自由了的花檐瞧瞧眼前这个长得圆滚滚的还有些可爱的孩子,想抱一抱的话,也是她占他的便宜。不再考虑,便小步走到了跟前,双臂张开,往小鬼身上再那么毫不客气地一圈,就抱了个满怀。
“小鬼乖,我抱住你了,这下行不行?”声音特地柔了下去。
“不行,抱太紧了。”小鬼含了几分森冷稚气地道。
花檐偏头朝小鬼后脑勺瞪了一眼,无奈地将圈住的手臂松了那么一松,正欲询一句“这回可好?”时,却听小鬼率先开了口。
“姐姐你家人很快都要死哦。”
这一声突兀,清清冷冷仍是幼稚,较之前又多了些煞气。
花檐像是沒听明白似的,眨了眨眼,徒然松开了手,往后一步竟跌倒在地。
“你、你开什么玩笑啊,你……你、你要來勾走我们家那么多人的魂么?”她颤着嗓音问道,心下虽不明自己为何会这样激动,但突然听到那么残忍的话,她脑中一片空白,一切都只能交给了不经思考的直觉。
小鬼瞧着这反应似是觉得有趣,拂了拂宽大的红袖,学大人的样挑眉,哼了一声道:“我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去做勾魂那种破事!”再深深地投过來一眼,缓了声道:“好久沒卜人命太无聊了,方才就借着你的灵魂免费为你看了一命罢。”
花檐的脸在月色下变得有些煞白,声音颤得更厉害:“你胡说,你这都沒我肩膀高的小鬼怎么会算命,会算命的明明就只有……”
“不管你相不相信,那一天都会來的,这是人命,我从沒见过谁逃掉过。”小鬼很不屑地打断。
“可是……”
不等花檐这一声凉透的话问出來,小鬼接着打断道:“虽然你长得这么蠢,那些说來你可能听不懂,但是我也不妨简单与你说说,五行相克,土克水,火克金,我透过你那一身烤鸡味瞧了内魂里,正瞧了有一团恣意盛然的大火在升起,同时又有几象在火中化成了虚无……”
再瞧着花檐愈发苍白空落下去的神色,有些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但还是大胆地再补充:“这一格落在天煞上,姐姐你应该沒有办法的。”
一阵凉飕飕的冷风袭穿街道,花檐仍是跌坐在地的姿势,小鬼那番话她听得头脑愈发空荡,身子颤得更是厉害。
一场大火……她的劫竟这么快就会來了啊。
可是那待她甚好的一家人,那勤勤恳恳生活的一家人,那看不明白的人类……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沒有勇气看到他们因为自己死去。
头顶前方小鬼的声音又响了起來:“姐姐也莫这样难过,各人命里事嘛,我又沒说你会死。”
花檐抬眸狠狠地瞪了眼小鬼,想你都这样说了,我要把一屋子人害死了我怎么能不难受,我好歹是只善良的狐狸。嘴唇张了张,突觉这夜色只适合煽情不适合发怒,收了一副心思,堪堪艰难地爬了起來。
“小鬼,你叫什么名字?”花檐突然想起了这个,开问。
裹在红衣里的圆滚滚的小鬼愣了半响:“我叫司鬼,司命的司,水鬼的鬼。”
花檐听得亦是一愣,司命的司,呵,她有多久沒见到那个朋友了,她这劫似乎都真的快要完了呢……微弱的夜色里,少女越想,心中越发的堵。
那该是何等爱忽悠人的坑友,回去之后就绝交吧,花檐心想。
一边想着已经迈出了朝回家方向去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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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清冷冷的王城深夜上,凄寒的夜风已经将整个街道包围,风里一袭深暗的红衣如血般诡异。
一名装扮得很是书生模样的青年走了近身,一把折扇子就敲到了红衣小鬼的头上。
“这大半夜的,又吓唬了谁?”
小司鬼回过头去弯了食指一边不好意思地揉鼻子一边道:“我好像把那个姐姐玩坏了。”
青年嗤鼻一笑:“怎么坏了?”
小司鬼继续着揉鼻子的动作,垂下了眼:“我跟她说她家人最近要出事,她就挺伤心,其实我就想和她玩玩……”
青年用折扇子再敲了敲小孩的头,笑了笑,眼神在寒月下显得愈发的深邃。
“你沒说错,那姑娘的家门最近确实要出事,不过事倒不是出在她身上,往后还是莫跟凡人嚼这些闲话啊。”
小司鬼听了这话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不会啦不会啦。”再若有所思地点了个头:“下次一定换别的玩法……”
青年无奈地摇了摇头,唇际的笑容已经延至了眼角:“小鬼还尽爱做这些损人的事,真不知道跟谁学的,出门逛了这么久,也该回镇了……”将折扇子收了收,提起了自称司鬼的小鬼往了与花檐回家方向相反的浓雾深处去,不稍片刻,便消失在苍茫夜色尽头。
独行在回家路上的花檐突兀感受到了一阵凉意,便回头看,后方街道上,方才还在与自己聊侃的红衣小鬼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