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遇见你,不可能没有意义(3)
第5章我遇见你,不可能没有意义(3)
是的,这个人风头是太盛了,他简直无所不能。除了上面那些,他还弹钢琴,吹长笛,会出整墙的板报,还会偶尔将一个女孩子带在自己的自行车后送她回家。
镇上的大部分孩子都是走路上学,只有陆明骑着一辆自行车,远远地呼啸而来。当他车后座上带着女生的时候,大家都说:“好不要脸哟!”然后看着那对不要脸的人在车上呼啸远去。
谷雨心里怀着秘密的热望,她膨胀到茶饭不思,她像别的女孩一样偷偷写纸条,与别人不同,她将纸条折叠夹在陆明的车后垫上。如果够幸运,他弯腰开锁便可以看到。
总算,她是幸运的,有一次陆明从后头飞车过来时,忽然往她手里塞了张纸条,又飞快地骑走了,整个过程一句话也没有。
她灵魂出窍般地站在原处,手上像握着滚烫的煤球,被害怕和期待抵得透不过气。上课时她将那张约会的纸条夹在书里,一遍遍地偷偷看,独自傻傻发笑。樱桃对她奇怪地打量,她也破天荒地不跟樱桃计较。
放学时她站在树下等待,陆明远远过来,骑着那辆脚踏车。看到她,他有一些尴尬,几乎不想下车,想了想还是过来对她说:“真对不起,认错了人。”然后便一阵烟地骑走了。
她愣愣地看着那股烟里带出的草叶漫漫翻飞。
几天后陆明的车后座上出现了樱桃。樱桃穿着小圆领的方格连衣裙,端端正正地侧身坐着,怀里抱着要去少年宫学习的长笛,两只小脚交叠在一起,随着车身节奏一上一下,娴雅又舒展。有时候车一颠,樱桃便扶住车架,但谷雨认为樱桃是抱住了陆明的腰,那样地不知害臊。
谷雨往家走的时候几乎不看路,她胸口胀得难受,嗓子哽得说不了话。一辆货车从后头过来,呛起的烟尘漫住了路面,她抬起脸,一片漫漫的黄土中像看到了异国。可不可以就这样一直走到远处去,走到没有樱桃的地方去呢?
她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渐渐地她的眼泪流了出来,越来越多,排山倒海一样。另一方面她又异常冷静,她像站在一个遥远的山头,冷漠地看着这个在尘埃里打滚的自己,心里有一点鄙薄,又有一点奇怪,为什么会这样流泪呢?她本以为她早已习惯了不公平。
童话里的心碎再一次向她游来,她不就是那条无辜的,始终缄口的美人鱼吗?上天让她的王子降临在眼前,再让她眼睁睁看着他离去。王子只会惑于表象,他知不知道她的心意呢?怯懦让她只有远远地看着并将一直这样下去。
她掀掉被子拿起床前的镜子,哭肿了的脸,显得更圆。她跟樱桃确实是相像的,皮肤细腻得找不到毛孔,如蜜桃一样,难道不是美的?但这美遇上樱桃,不但不出色,甚至失去了唯一性。
她毫不怀疑樱桃的自私,樱桃霸道、阴险,樱桃占尽先机,只将废弃的边角留给她。作为姐姐,怎么就不能让让她呢?下午有记者来采访拍摄学校的先进绿化工程,老师特意将她们姐妹俩推出去。光鲜夺目的一对姐妹花,吸引着众人的镜头。
樱桃落落大方,面对话筒应答如流。谷雨整个过程都没精打采,几乎没开过口。这是她少有的不想跟姐姐争的时候。经历了死一样的挣扎,她活出来一种万念俱灰般的轻松。她的眼光飘向远处,阳光轻盈地在树顶踮足起舞,风声柔和得像叹息,似乎有陆明的车铃声……
樱桃悄悄地掐她、瞪她,提醒她摄像机就在眼前,她还是形同梦游。
等照片在报纸上登出来,只有樱桃一人。虽然老师认为一对美丽的姐妹花能相得益彰,记者依然觉得樱桃一人的光彩已经足够。
谷雨心里漠漠的,瞥了一眼就放下。姐妹俩有一个就够了。她怎么争得过樱桃?樱桃不过早出生20分钟,却由此改变了命运。
樱桃回来了,容光焕发一路哼着歌曲,樱桃神秘地对她说:“告诉你一件事,学校要排节目去市里参加文艺汇演,我们都有份。”
谷雨不吭声,她想,樱桃何必对她说这个,姐妹俩有一个就够了。
樱桃又说:“学校里要排舞台剧,你猜是什么?”她凑近谷雨耳边神秘地说,“《海的女儿》。”
谷雨的心大大地一晃荡,接着狂跳起来。这是她从小到大唯一喜欢的故事,唯一感同身受的梦。她涨红了脸,血管也突突地跳着,她想说什么,然而看到樱桃眼中的闪亮,她突然感到一阵不祥。
夜里她辗转不宁,一条银白的人鱼向她游来,弯弯曲曲却是游不到近前。她看到自己蹲在树下掘着坑,她的手上有一只死公鸡。有一个声音一遍遍地在说,姐妹俩有一个就够了。
她一身冷汗地醒了,下了床走到窗边,风把河边的蛙声和蝉声一起送过来,附近的草丛里有一点明明灭灭。她想起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到光线射不到的地方,就是那片她已很久不涉足的小树林。她想她有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那个陌生的野女孩小七了,她忽然打了个寒噤。
两姐妹都是人鱼公主的候选人,但这一次谷雨决定不放弃,她将词儿背得溜熟。无论如何,这个神奇浪漫的童话是她最大的幻想,美丽而不幸的人鱼是她最大的慰藉。樱桃那样娇贵成性的公主怎么能体会人鱼的悲伤?
镇上几所学校里挑出的最美的女孩们被聚集在一起,老师让十几个候选的女孩各自表演一段。
女孩们有的唱歌有的跳舞,轮到谷雨的时候,她完整地背出了童话原著。她背得那么认真,几乎一字不错。
她念着那矢车菊一般蓝的大海深处,念着人鱼夜夜守着一座王子的石膏像,她念到海上的狂风暴雨,当人鱼被割去舌头,她流下眼泪,在海面升起泡沫的时候,谷雨几乎泣不成声了。多么纯洁,多么美好,又是多么无奈,多么悲怆,她仿佛看到细金粉的阳光中,樱桃坐在陆明的车后,自行车“丁零零”地打着铃,而她自己则正在海面上化成细细的泡沫……
谷雨背得大汗淋漓,她所有的梦,所有的委屈和早熟都在这里面了。她念完了,现场一片掌声。
然后轮到樱桃。樱桃也在台下,和众人一起认真地听着,为谷雨鼓掌。但樱桃并不出声,樱桃表现自己时从不用力。
樱桃这一天穿着一件白裙子,红色的腰带束着腰身,头发上有一只同样的小红蝴蝶结,她安分地选一个墙角静静地等待,等那惊艳的眼光落到自己身上。樱桃心里有数,从没有例外。
老师叫到樱桃,樱桃安静地站起,走到场中央,一言不发地将双手举到头顶,踮起脚尖——就像复活的人鱼原形那样,无声地舞了一段。
樱桃这几年的芭蕾没有白练,她的手臂柔软如水波,脸容忧戚而平静,甚至还有一点甜蜜,带着视死如生的安详。她缓慢地转着圈,缓慢地匍匐,长发流了一脸……这样的舞属于奉献,将殇痛当作醇酒,毫无怨言。
现场也同样鸦雀无声,几个老师好生为难地商量了一番,才说:“小人鱼是被割去了舌头的,她不会说话,而樱桃有无声的表达。谷雨呢,也很好,让你演海王的其他女儿好不好?要不……”老师回头找谷雨,继续说,“要不你演海女巫?海女巫的戏份多,你对故事这么熟悉,一定没问题的。”
谷雨已经不见了。
风声渐渐成了尖利的哨子,山道渐渐变得狭窄,眼前杂树林立,谷雨用手扒开枝条。她想她再也不要回去了,她不能再看到樱桃,樱桃是一面镜子的背面,挡住她所有的光线。
她走在山上,视线里逐渐出现了人家。每户房前屋后各自分出平平的菜地,种着青菜和韭菜,藤上挂着黄色的丝瓜花。谷雨茫然地随看随走,她知道这里是杨庄,她随妈妈来过两次,独自一人却是没有方向。但是,要方向做什么?没有方向最好,让谁也找不着她。
这时一阵喧闹声传来,是挺大的一户人家,门口有一堆人,有个年轻男人躺在一张门板上,被七手八脚从里面抬出来。那人浑身是血,嘴里乱七八糟地混叫混骂,不堪入耳。谷雨嫌恶地闪身在一边。
她看到那人一条腿搭在担架边缘,血淋淋的,谷雨想他也许给狗咬了。人堆里有一个年幼的男孩忽然挤出去说:“你们怎么就知道是我姐姐干的?”
“你姐姐是个死不掉的野种!她往老子腿上砍!”那年轻男人回头来吼,他的一只胳膊撑着门板,欠起身来骂,血一滴滴地从他戳出去的指头上滴下来,“她有种别躲,等老子搜出来,把她剁八块!老子腿好不了,连你一块儿剁了!”
那男孩向后退一步,一声也不吭了。
没什么看的了,谷雨转身又走。人越堵越多,旁边的树林里几只鸡在一伸一缩地踱步,她猫身进去。没走两步,身后出现飒飒风声,冷不防一只手便捉了她过去,接着一只巴掌捂住了她未出口的尖叫。
“别吱声!叫一下我杀了你!”
那只巴掌又冷又硬,手臂箍得紧紧的,谷雨想点一下头也不行。她心里并不慌,甚至一瞬间充满了热切,那股野生生的气息是不陌生的,小七的脸已出现在她的面前。
几年过去,小七的脸又背着光,但谷雨仍一下认出她来。那总是在乱发、尘土和光线暗处的脸,现在更是可怖,一张脸几乎扭曲,一些血迹和泥点凝结在上面。谷雨紧紧地盯着小七,希望小七也能认出她。小七果然也认了出来,放下手,打量她片刻,才说:“你来干吗?”
没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喜悦,似乎她俩仍是陌生人。
谷雨有一点语塞,她顾不上计较,她有满肚子的话,却不知道从哪一句讲起。但小七看起来并不想听她说,小七浑身的衣服都没个样子,原本就不合身,现在更是破成了一条一条。小七的脸上分明有惊慌和愤怒,混合起来便是一副凶相。
谷雨说:“你的药还在我家。”
“我不要了,你扔了吧。”小七的眼睛四处梭巡着,像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会立刻跳起来跑掉,“你来这里干吗?”小七的眼睛高高低低地走了一圈又回到她脸上。
谷雨反问:“那是你家?”
“那不是我家,我早就不住那里了。”小七的脸上出现一点狰狞。她极力将衣服往下拉,脖子上有两道血痕。她又盯了谷雨两眼,“你回去吧。”
谷雨想问,那你回来干吗?话出口却变成了:“你身上是谁的血?”她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的满心屈辱,对小七的好奇和关切压过了一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