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也许不是真的遗忘,只是害怕想起
第11章也许不是真的遗忘,只是害怕想起
黄昏是刚出炉的葱油饼。
春天是一块碧绿青团。
海水是浇了蜂蜜的蓝梅果冻。
操场是巨大的可丽饼,塞着他和你。
你是松软的棉花糖,
他是红酒味儿的碎巧克力。
你一口一口,统统吃掉,
分解消化,
存放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里。
1.小夏第一次觉得,也许遗忘不是件坏事。你会忘记多少快乐,也会忘记多少悲伤。
倪雪晨记得一切,所以他的悲伤淹没了快乐。
小夏为他讲解了有关藏宝图的所有暗号,可是他依然找不到倪雪阳的“宝藏”。
因为没有确切的地理范围,藏宝图没有任何用处。
最近,“蘑菇社”变得热闹起来。每次篮球队训练结束之后,武加扬和王明号都会留下来和他们一起折飞机。
小夏发现,纸飞机对于她来说,是一份情感的标记,而对于男生,却是一种乐趣和兴趣。
武加扬这个科技狗,很快就把折法提高到了技术层面,什么机身的长短、机翼的面积、抛飞的角度……小夏听起来,都觉得头昏,于是加封他为技术组长。
王明号特别强调力量的训练。他说:“飞飞机,胳膊没劲能行吗?每天做100个俯卧撑先。”
小夏听了都要吓死,加封他为体能组长。
唐柯第一次飞出40米纪录的那天,全队兴奋得又蹦又叫,满地打滚。
小夏忽然就觉得,她当初这个奇葩的想法,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胡闹的玩意儿,而是成为一个真正的、有意义的事。
王明号常常亲切地称呼小夏为“小傻子”。他说:“小傻子,你应该在咱们校贴吧里发布纳新帖。”
可唐柯最不爱听王明号这么叫小夏。他给了王明号一拳说:“找打啊,少污蔑我们家小夏。”
“哟,什么情况?都‘我们家’了,你们什么时候办的事?我怎么不知道呢!”
于是两个人就满世界地追打起来。
有时候,不想折了。他们三个人就会拉小夏一起打会儿二对二的半场篮球赛。
小夏哪会打呢?
因此唐柯立了个规矩,谁要是碰到社长大人,谁就算犯规。这样小夏肯本就不用抢球,追人就行了。
可惜她连人也追不着。每次她都连累唐柯输给武加扬和王明号。
小夏说:“对不起,唐柯,每次都害你输。”
王明号在一旁接口说:“道什么欠啊小傻子,那是他愿意,我要和他换,他肯定不答应。”
“又找死你!”
唐柯一个篮球砸过来,两个人又欢脱地满场跑开了。
唉,男生真是有用不完的体力呢。
4月,天气越来越暖了,潮湿的空气里游动着新鲜的绿色。傍晚,天色黑得迟下来。他们会打开所有的窗子,让晚风裹胁着夕阳吹进来。那时候,他们什么都不想干,只是头对头地躺在地板上,身边散落着各种各样的纸飞机和篮球,像某个二次元的春日黄昏。
男生简单粗暴,不用拐弯抹角的交往方式,让小夏不会那么心累。每天从篮球馆回到宿舍,就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这一天晚上,陶颜颜拿着一盒画笔在宿舍里摆弄。画笔十分精巧,每一支的笔杆上都刻着一蔓藤缠绕的紫藤,看起来就知道价值不菲。她和橙汁说:“今天可逗死我了,上大课的时候,齐思来了。专门在许攸宁面前走了一圈儿,然后找到我送给我一个礼物。你没看到许攸宁的脸,难看得跟抹布一样。”
“梁齐思真的开始追你了呀?”
“哈哈,是我们约好的了。我和他讲,女生最爱嫉妒,你追她,她不理你,你追别人,她就受不了。”
“那你就不怕许攸宁真答应他?”
“嘁,只要梁齐思开始假装追我,我就能让他变成真的。”
“哈,你好坏啊你。”
“对付许攸宁,当然要坏一点儿,她又不是什么好人。对了,你今天中午怎么没去食堂吃饭啊?”
橙汁对着镜子照了照说:“减肥。我决定中午不吃了,晚上只吃蔬菜和水果。”
这一段时间,橙汁瘦了好多,裙子穿在身上显出不一样的美。
陶颜颜说:“看不出来,你瘦下来这么漂亮。真可惜啊,某些男生就是不长眼,偏喜欢干瘪的。”她故意抬高了声音,眼睛向躺在床上的小夏瞟过去。
小夏假装没听出来,向里面翻了个身。
陶颜颜不肯放过她,继续说:“某些女生呢,也真够不要脸的。天天和男生混在一起,都不觉得丢脸。”
小夏把耳机戴起来,把声音开大,大到快要把自己震聋掉。
陶颜颜终于满足了。她对橙汁低声说:“不用看她现在得意,等我拿下梁齐思,一定会帮你。”
2.倪雪晨有一段时间没来上课。
有时候,他会在半夜给小夏打电话。小夏就会拿着手机躲在洗手间里,悄悄陪他说话。
倪雪晨要她讲与小白的初识,讲与小白聊过的话题,听他们都玩过什么游戏……有时,小夏讲着讲着,就会坐在马桶上睡过去。
他就会在另一边,默默地等。
在小夏眼里,她与小白只是一段记忆。但对于倪雪晨来说,却是他从小到大,念念不忘的事。他一直以为,小白和父亲度过了无数令他羡慕的父子时光。
原来没有。
父亲只是放小白自由地去交往,去结识朋友。
他听着小夏讲述与小白的往事,他的心里,就会感到一片奇异的宁静,像暗夜里波澜不惊的湖水,深黑、静谧。
5月,校报特别报道“蘑菇社”的新闻。这让小夏感到有点儿不好意思。她能说原本只是打发无聊的无聊举动吗。
之后,“蘑菇社”变得更加热闹了。原本几个篮球队的队员早有兴趣加入,还有几个飞模社团的男生,也投奔而来。
王明号身为元老,得意得不行。他把大家组织在一起说:“来来来,有请我们社长大人讲话。”
小夏哪经历过这种“大场面”呢。一群男生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她。她张着嘴,脸憋得通红,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还是唐柯跳出来解的围,说:“Hey,Hey,Hey,别难为我们社长了,我副社长来说说好了。我们社的规矩啊,就是没有规矩。大家都是凭兴趣来的。有兴趣玩,大家就好好玩,没兴趣玩,想去哪儿也不反对。”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了陶颜颜的声音,她说:“天啊,凭兴趣怎么行。你们都错过报名时间了知道吗?今年已经比不上了好不好。”
小夏没想到,陶颜颜和橙汁也会来。
陶颜颜拉着橙汁走来说:“小夏社长,我们两个想加入,你不会反对吧。”
小夏木讷地摇了摇头。
“不答应啊?”陶颜颜一脸顽皮地说。
“不是。”小夏忙解释,“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我就知道你不会拒绝的。”
陶颜颜亲腻地挽过小夏的胳膊,完全看不出宿舍里的冷言冷语。她说:“我来负责宣传吧,橙汁负责为大家收集比赛资料。我们做好后勤,大家只管用力练习就好了。要不然没人管这些,错过了报名多可惜。”
王明号在人群中哼了一声说:“说得你好像多好心一样。”
陶颜颜脸上闪过一丝厌恶,但随即换作笑容。她说:“明号,我感谢你以前追过我。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是我们可以做朋友对不对?”
现场的男生顿时起哄,王明号不屑地说了声“嘁”。
那天,活动结束,王明号和小夏说:“小傻子,你答应陶颜颜进来,以后会后悔的。”
小夏轻轻地叹了口气,没说话。
其实,小夏已经后悔了。可是她从不会拒绝别人,当别人笑着向她发出请求的时候,她怎么也说不出“不”字。这一点,陶颜颜比她看得更清楚。
私下里,陶颜颜对橙汁说:“怎么样,我说直接去就对了吧。小夏那个人,越是当着人多,越是要装善良。要是我们先和她说,她肯定不会答应的。但是一大堆人在场,她就只能点头了。”
橙汁说:“其实你先和她说,她也不会拒绝的。她那个人,就那样。”
“你不要老把她想得那么好行不行。你现在要听我的安排。”
“我真能挽回唐柯吗?”橙汁不确定地问。
“放心吧,梁齐思都被我搞定了,唐柯一样没问题。”
3.这一年的5月,靳卓言终于记起小夏的生日,一大早他来学校找小夏。
小夏迷迷糊糊地跑到校门口,坐进车子说:“你怎么来了?”
靳卓言拿出一个保温桶,第一层装着红皮鸡蛋,第二层装着酸辣牛肉面。
他说:“生日快乐。”
小夏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停地问:“是给我做的吗?给我做的吗?”
靳卓言一遍一遍地回答:“当然了。当然是给你做了。”
小夏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下来,她抱住靳卓言说:“爸爸,答应我,永远永远不要喝酒,永远永远不要。”
靳卓言说:“我答应你。”
小夏就坐在车里,吃了她的长寿面和红运鸡蛋,然后超满足地说:“那……我回学校了。”
靳卓言犹豫了一下,说:“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
“什么?”
靳卓言伸手从后座拿出皮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白色信封。
小夏的心一下沉了,全身仿佛一瞬间坠入了雪洞。
这么重要的事情,她竟然给忘了。她应该偷偷回家拿走的。上一次靳卓言看到信封里的礼物,差点儿打断她胳膊。
小夏紧张地说:“那个……那个……”
靳卓言说:“我已经看过了。这里面装的,是你妈妈的东西。”
“真是妈妈的?”
靳卓言点了点头。
“那……你不生气?”
靳卓言停了一下说:“我在戒酒的那半年里,什么都想开了。为了一个背叛我的女人,毁了我的人生,伤害了我的女儿。我这是为了什么?做错的是她,我为什么要惩罚我自己?戒酒中心里的一个老师和我聊过,我觉得他说得很对。如果我现在活得像个人渣,你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觉得离开我是正确的。如果我过得更好,把你培养成才,她才会后悔,后悔离开这样一个完美的家庭。你妈妈每年送来她的东西做礼物是想告诉你她一直都在关注着你吧。其实,这样也好。我希望她今后的每一年都会来,看我们怎么变好,怎么变得开开心心,怎么变得欣欣向荣。”
小夏接过靳卓言手里的信封,打开是一枚发夹,黑色夹子上,有一个墨绿色的蝴蝶结,十分精致。
小夏对着后视镜,夹在头发上,转头对爸爸说:“漂亮吗?”
“漂亮,比你妈妈还漂亮。”
小夏抱了抱靳卓言,跑下了车。她从没想过有一天,竟然可以和爸爸这样坦然去提起妈妈。也许,就如靳卓言说的那样,一切都会变得好起来吧。
这一天,休学近一个月的倪雪晨终于露面了。
他看起来瘦了好多,身上多了一种难言的冷峻之色。
许攸宁见到他,兴奋得溢于言表。她凑过去说:“雪晨,你去哪儿了,好久没来上课呢。”
倪雪晨嘴角微微扯出个笑容说:“谢谢你,滚远一点儿。”
许攸宁诧异地看着他,不敢相信倪雪晨会说出这样的话。
梁齐思也在旁边,他也感觉出倪雪晨的异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雪晨,你没事吧?”
倪雪晨轻轻拨开梁齐思的手说:“没事,我很好。”
可是梁齐思有点儿不确定,倪雪晨是不是真的很好。中午,他来约倪雪晨,说:“中午吃什么?一起啊。”
倪雪晨摇了摇头,说:“你自己去吧。”
不过梁齐思一定没想到,倪雪晨去了食堂。
4.倪雪晨一进食堂的大门,就引起了所有人的侧目,大家都惊讶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份带鱼、一份排骨、一份豆腐、一份青菜,然后端着餐盘,走到小夏和唐柯的对面。
坐在那里的同学,连忙识趣地躲开,让倪雪晨坐了下来。
其实,小夏早就看见倪雪晨了,之前还在和唐柯稀奇这是大少爷微服私访吗?结果倪雪晨就访到了她面前。
倪雪晨推了推面前的餐盘,说:“这就是你和他的平民之乐?”
唐柯说:“我们平民就吃这个,怎么着?”
小夏没说话,但她知道,倪雪晨说的不是她和唐柯,而是她和小白。
倪雪晨当唐柯是团空气,连眼睛都没有瞟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礼品盒放在小夏面前,说:“送给你的。生日快乐。”
“我去!”唐柯猛地一拍脑袋,大叫说,“对啊,今天是你生日啊!你怎么不说啊,我都忘了。”
唐柯的另一边坐着王明号,他用手肘捅了唐柯一下说:“你忘了人家生日还好意思叫这么大声,赶快滚去买礼物啊。”
倪雪晨依旧视唐柯为耍猴,他对小夏说:“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谢谢你。”小夏忙撕开包装纸。
众目睽睽之下,她有点儿不好意思。
包装纸里面,是一只红色的盒子。小夏还没打开,就有人低声叫了一句:“哇,卡地亚。”
小夏小心地打开,里面是只钉子造型的铂金手镯。钉头钉尾,镶了碎钻。小夏拿出来,戴在手腕上,精巧而个性。
唐柯瞥了一眼,说:“就一钉子啊。”
酸溜溜的味道,像一份醋熘白菜。
倪雪晨说:“这是Justeunclou系列,意思就是一枚钉子。我想买贵的东西你也不会要,所以送你个小玩意儿。”
有女生在人群里嘀咕:“天啊,几万块的东西算是小玩意儿!”
小夏听见了,连忙取下来说:“这个太贵了,我不能收。”
倪雪晨已经站起来了,说:“收下吧。我有事还要请你帮忙。”说完,就转身走了。
食堂里乱哄哄的,飘出各种各样的点评。看来这几天的校园八卦,又有了新主题。陶颜颜和橙汁坐在不远处的桌子上。陶颜颜的眼睛,几乎就没离开过小夏手腕上的“钉子”,双手紧紧地攥着,尖利的指甲刺进手心不知疼。
陶颜颜低声说:“她凭什么,凭什么!”
橙汁看着小夏身旁的唐柯,叹了口气,说:“是啊,她凭什么,凭什么得到我们得不到的。”
5.王明号说:“小傻子,过生日不告诉我们,不够意思了啊。”
唐柯说:“就是,竟然也不提醒我。”
武加扬给他们的脑袋一人一个栗暴说:“喂,你们忘了小夏的生日还有理了。”
小夏看着他们,嘻嘻笑。她说:“就是啊,哪有自己和别人要生日礼物的。”
傍晚时分,学校不远的小饭店,用竹子围出来的小包房里,点着暖黄的烛光。
唐柯几个人聚在一起,给小夏过生日。
唐柯揉着头说:“快许愿吹蜡烛吧,都快烧没了。”
小夏闭起眼,在心里默默地想:“是因为长大了吗?身边的人和事都变得太快了。我最好的朋友变得无比陌生,曾经欺负我的男生,却变成了朋友。颓唐的爸爸终于打起精神,优雅的雪晨,却变得莫名古怪。如果真有神明听得见,请不要让唐柯改变。”
“Hey,Hey,Hey,你许了多少愿啊,蜡烛真的要烧完了。”
小夏睁开眼睛,用力一吹,18根蜡烛,一瞬熄灭了,可是有一根却摇曳着重新亮起来。唐柯迅速补吹了一口,说:“成功。”
王明号和武加扬跟着鼓起掌来。
小夏跟着他们一起欢脱地唱起生日歌,可是却有一滴暗影留在了她的心里。
那一根未熄灭的蜡烛,是暗示着她的愿望吗?她不知道,也不敢想。
这天晚上,上完晚自习。小夏收到了倪雪晨的短信。他说:“来2号楼找我,你知道怎么进来的吧。”
小夏在回宿舍的路上,悄悄跑去了2号楼。倪雪晨依然在616等她。
小夏走到教室门口就停下了。异常平静的倪雪晨,让她感到有一点儿害怕。
倪雪晨说:“小夏,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
“这件事,你一定要自愿。只有你高度配合,才能完成。”
小夏点了点头,说:“好的。”
倪雪晨停了一下,说:“我有一个很不错的私人心理医生,我和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说,他可以帮你做一次深度催眠,也许能还原雪阳出事的那一天你看到了什么。你愿意吗?”
“我愿意。我也想知道小白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不论你想起了什么,看到了什么,都要替我守密。”
“我一定会的。”
小夏说不出来,只觉得倪雪晨清澈的笑容里,带着隐隐森凉。
小夏走了。
倪雪晨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下来。
他透过乌暗的窗子,依稀看见童年的卧室。淡蓝的晨光,暗弱地照亮窗台上的男孩儿。倪雪晨抱着枕头,站在他身后说:“雪阳,你都快过生日了,为什么不开心呢?”
倪雪阳说:“一个人知道了太多的事情,就会不开心。”
“你知道什么了?”
门外的走廊里,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隐约有人在说:“来消息了,已经不行了。”
倪雪阳霍地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
倪雪晨拉住他说:“你去哪儿啊?”
倪雪阳拉开他的手,说:“雪晨,大人每天皱着眉头,就是因为他们知道太多了,做了太多不应该做的事。你不要学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才会永远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倪雪晨坐在黑暗中,低声说:“雪阳,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
6.周末,倪雪晨派车子来接小夏。这次不是他的卡宴,而是一辆加长迈巴赫。巨大深黑的车身,迫来一种无形的沉重和威压。
车子开了半小时,转进一条私家车道,蜿蜒着爬上半山腰。
小夏在浓绿的植物掩映之中,看见一片庞大的中式庭院。倪雪晨正在门口等着她。
小夏从车上下来,无比讶然地说:“你们家住在文物里吗?”
倪雪晨微微笑了一下说:“没有那么老,不过这里的确有一部分是祖宅,我爷爷住在那边。有时间,我可以带你转转。”
小夏跟着倪雪晨走进大门,绕过影壁,是一片花园,假山怪石,清泉小池,一尾尾红色的鲤鱼,穿游其中。他们沿着一条游廊一路去了东面的一处院落。如果没有倪雪晨带着,小夏一定找不到回去的路。
倪雪晨有一幢自己的单独的三层别墅,白墙青瓦,宛如江南老宅,门前一树晚樱,已长出碧绿的叶子,只剩寥寥数朵,潜藏之中。
小夏不由得想起第一次见到小白念给她的那首白居易的诗。她轻声地读:“小园新种红樱树,闲绕花行便当游。何必更随鞍马队,冲泥蹋雨曲江头。”
倪雪晨怔了一下说:“你听他念过这首诗?”
小夏点了点头,说:“我们第一次在日本的一家温泉旅店遇见。他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说出来玩,还不如在家绕树跑。”
“他是这样的,从来不喜欢出去玩。”
倪雪晨边说,边带着小夏走进房门。别墅与外面的园林不同,不只是纯中式的设计,意象化的传统艺术与西式的现代风格毫无违合地交融在一起,奢华、尊贵,与众不同。
小夏跟着倪雪晨进了一间书房,里面有个中年男人,正在等着他们。男人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新剃的胡子泛着青茬儿。
倪雪晨介绍说:“这是赵文仲博士,是心理学方面的专家。”
小夏拘谨地和他握了握手说:“你好。”
赵文仲笑着说:“被吓到了吗?”
小夏被赵文仲的一句玩笑,缓释了情绪:“有一点儿。”
赵文仲坐下来说:“你的情况,雪晨和我说了。我大概了解了你的病情。过去一些发生过的事情,你可能会记不住,对不对?”
“对。”
“这可能是由于遭受过外伤,造成了大脑的器质性损伤而引起的。但是,雪晨和我说,你有一次在昏迷前,出现了幻觉。这段幻觉,很可能真实发生过。可你清醒过来之后,却完全不记得。”
“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会因为一些特殊的事情产生幻觉。比如有一次我被打,就突然出现了我妈妈被打的画面。但我清醒的时候,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一段。”
“所以说,你记不住过去,可能不止因为大脑受伤。也有可能是你潜意识里屏蔽了某些不喜欢的,锁住了你不想看到的,或是让你感到害怕,感到恐惧的事。这是人类大脑的一种自我保护的方式。”
“你是说……”
“你的一些记忆也许并没有丢失,它还在。只是你清醒的时候,被大脑阻挡了。我们做一次深度催眠,或许会帮你想起来。你愿意吗?”
“我愿意,你最好把有关我妈妈的记忆,也催出来。”
赵文仲笑了,说:“不要急,慢慢来。我们可能要通过几个周期来完成。”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长沙发说:“你可以躺下来。”
小夏走过去,说:“躺在这儿吗?”
“你可以找个最舒服的姿势。”
那张沙发真软,小夏在上面扭了扭身体,最后抱着只靠枕,半蜷着身体躺下来。
赵文仲伸手示意倪雪晨把窗帘落下来,房间的光线变得轻缓而柔和。
赵文仲轻声说:“小夏,请你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漂浮在一片海水上。天空很蓝,水很温暖,你感觉很舒服,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一下……”
赵文仲打开了身边的电脑屏幕,一个监视器镜头,正拍着小夏脸部的细微表情。他的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了。
赵文仲说:“对了,你还记得小白吗?”
“记得啊。”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一定是很久以前吧?”
“是呢。”
小夏的声音变得懒懒的。
“你还记得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吗?”
“好像是……好像是……”小夏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你好像有一根黄色花朵的皮筋。”
小夏无声地点了点头。
“不用急,慢慢来。当我数到10的时候,你就会回到那一天,重新见到小白,1、2、3、4、5、6、7……8……9……”
赵文仲的声音越来越轻柔,越来越缓慢,仿佛一条隐暗的绳索,牵动着小夏跌进时光的隧道……
7.小夏感觉自己正坐在医院的床上。柔和的阳光从窗子外面照进来,很暖。爸爸不在身边,她从床上爬下来去找他。
小夏的头发乱蓬蓬的,她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皮筋,准备扎起头发。只是刚一举起手臂,后背就隐隐作痛,是爸爸用高尔夫球杆打的吧,好像没有前几天那么疼了。
小夏费力地举起手,扎了个马尾,皮筋上两朵黄色的塑料小黄花,发出“咔啦咔啦”的声响。
医院的走廊里,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护士小姐坐在服务台里,玩着手机。小夏不知道到哪里去找爸爸,一个人在医院里乱走起来。
很快,她就迷路了,不知走到了哪里。她转过一个折角,忽然看见一个担架床向她推过来,上面的人全身盖着白布,一动不动,只余一缕长发,垂在半空,随风摇晃。
小夏在电视里见过这场面,吓得直贴在墙上,等担架床推过之后,她才发现,就在走廊对面的墙上,也“贴”着一个小孩儿。
小夏不敢相信地叫出来:“小白?!”
小白看见她,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一丝勉强的微笑说:“小夏,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小夏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白的脸色,看起来极度苍白,眉宇间锁着暗灰的哀伤。他说:“我……来看一个病人。”
“你自己?”
“我要走了。”
小白根本不想和她说话,转身向医院外面走去。可是小夏还有很重要的事要问他啊。只是她想起来的时候,小白已经走远了,她心里忽然就冒出个主意,悄悄地跟着小白,看看这个神秘的男孩儿到底有什么神秘的。
小白从医院出来,走过几条街道。当时,小夏并不认得那是哪里,但是现在,一下就认出来了。那里离里德附中已经不远了。
路口一家店铺上挂着一个招牌,上面写着“一杯茶”。一个男孩儿从店里冲出来,嘴里喊着“你个宇宙超级无敌疯狂恐怖变态女魔头,我不会怕你的”。
后面一个女孩儿追出来:“你别跑,死唐柯!”
小夏见到唐柯的一刹那,情绪变得不稳定起来。原来小时候,她曾与唐柯擦肩而过呢。
她隐约听见赵文仲的声音:“Hey,小夏,集中注意力,看看小白在干什么?”
此时,小白正在店里买蛋糕吧。他很快就从店里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只蛋糕盒子、一瓶可乐和一摞七彩的杯子。
小夏看到那杯子,就感到有一点儿害怕了。因为她知道后面将会发生什么。
正是放学时分,里德附中的校门前乱哄哄的,满是嬉笑打闹的学生。没人注意到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混了进去。
小夏跟着小白进了2号楼。学生已经走空了,空荡荡的走廊里,仿佛封闭出一个不可回头的结界。
小白走进6楼的教室,转过身,说:“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小夏吓了一跳,走进门说:“好奇啊。你答应过我,再见面会告诉我为什么总在儿童托管中心里见面的。”
“你知道会后悔的。”
“我不会。你告诉我。”
小白摇了摇头,说:“小夏,永远待在你的魔法世界里好吗?永远不要走出你的结界。其实能够永远相信,就是一种幸福。”
小白打开了身旁的蛋糕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只水果蛋糕。
小夏被漂亮的蛋糕吸引了,问:“今天是你的生日吗?”
小白说:“马上就是我的生日了。我想提前庆祝。”
“我没有准备礼物呢。”小夏遗憾地说。忽然她灵机一动,把头上的皮筋摘下来,递给小白说,“这个就当礼物吧。祝你生日快乐。”
小白接过看了看,戴在手腕上说:“谢谢你。”
他切了蛋糕,倒了可乐,和小夏唱了生日歌,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那你呢?”
“我还有事。”
“要不要我陪你。”
小白显得有点儿不耐烦了。他推着小夏走出门外,对她说:“小夏,忘了这一天,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为什么?”
“别问为什么,你只要忘了这一天就够了!”小白变得有些激动,完全不像从前那个淡定冷漠的男孩儿。他说,“如果有一天,你想起来,你一定会难过,一定会痛苦,一定会恨我!”
“为……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小白突然大喊起来,“快滚!”
8.小夏躺在沙发上,表情又恐惧,又痛苦。
赵文仲在一旁说:“不要害怕,听我数到10,你就会醒过来。”
倪雪晨阻止说:“不要叫醒她,问她后面还看到了什么。”
可是赵文仲已经开始读数了。
沉在记忆中的小夏一边哭,一边跑出了2号楼。
赵文仲读数的声音越来越强。
当她听到“10”的时候,正回头看向6楼的窗口,小白站在敞开的窗前,对着她轻轻地挥了挥手。
小夏一瞬间清醒过来,泪水像决堤一样倾泻而出。
赵文仲安慰她说:“不要怕,已经没事了。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
倪雪晨阴沉地站在他的身后,一言不发。
小夏渐渐平复下来,她擦干脸上的眼泪说:“赵医生,我多来几次,会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想起来?”
“这个……我不能保证。我下月要去德国开会。等我回来,再好好研究一下你的病情。”
倪雪晨说:“你先出去吧,我有事和赵医生说,马上就来找你。”
“好。”
小夏站起身,走出了门外。
倪雪晨看着小夏关上了门,转身压低声音说:“你为什么要叫醒她?”
赵文仲收拾自己的电脑和笔记说:“雪晨,我是你的医生,不是你的用人。我答应你做催眠,也是希望帮助你这个同学。什么时候该开始,什么时候该停止,是我专业领域的问题,不需要你给意见。我觉得,你最近的心理有些不稳定,我们应该找个时间聊一聊。”
倪雪晨已经冷静下来,说:“对不起,刚才是我不好。我们是该约个时间谈一谈。”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怒吼:“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倪雪晨脸色一变,连忙跑了出去。
在倪雪晨门前的花园里,一个身穿月白色绸缎唐装的老人,举着一根黄花梨的手杖,对着小夏愤怒地吼着。
小夏吓得呆立在门前,不知所措。
倪雪晨推开门,微笑着说:“生什么气呢,爷爷。”
小夏这才想起来。这个老人就是经常在新闻里看到的倪瀚祥。
倪瀚祥厉声质问:“你带她进来的?”
倪雪晨说:“是啊,有什么问题?”
“你给我离她远点儿。”
“我和谁在一起,和你没关系!”
“你只要吃我的、用我的,就和我有关系。”
“你要我不吃你的、不用你的吗?”
“你……”
“爷爷,外人面前,你还是收敛一下比较好。”倪雪晨温温地笑着,只是笑容让人感到一丝凉。
他说:“这位是我的同学,靳小夏,以后还会常来玩,要不要我介绍你认识。”
倪瀚祥把拐杖向地面用力地一墩,转身走了。
小夏胆怯地问:“我做错了什么吗?”
倪雪晨说:“人老了,性格难免古怪。不用管他。”
这一天,倪雪晨开车送小夏回家。
车子到达小夏家门口的时候,两人在车里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倪雪晨说:“小夏,愿意和我再说一下刚才想起来的细节吗?”
“什么细节?”
“你确定雪阳买的是水果蛋糕吗?”
“嗯,白色奶油,上面放了好多水果。”
“什么味道?”
“那个时候,我已经吃不出味道了,只记得是细细的、凉凉的。”
倪雪晨微怔了一下,又问:“你刚才清醒之前,还看见了什么?”
小夏努力回想了一下,说:“我跑出了2号楼,回头看见小白站在一扇敞开的窗前,向我挥手。”
“教室里的窗子,原本就开着吗?”
“应该没有,我记得点蜡烛的时候,火苗没有被风吹的样子。”小夏疑惑地问,“这些……有用吗?”
倪雪晨无声地坐着,没有回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