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天寒然后岁凋(悔恨)
梁储非常享受这种场面,老迈的身躯甚至不顾及腰背的感受,径直找了个地方就这样坐下,背抵在院墙角落里。
当然,也有令他感觉到不爽的地方,比如老师的教学水准实在是太过差劲,连三字经也教的不入善境。
教导孩童怎么可以只念诵书文而不通读其意呢?
这真是叫人难以忍受的失误。
可真正最叫人难以忍受的是,他梁储,作为一名曾经的官员,他没有什么作为,没有出色且自豪到可以说出口的政绩,因此并不具备直接走进去,教训教书之人的资格。
这真叫人感到遗憾啊。
可这种遗憾已经没有办法进行弥补,至少年迈如他已经想不到任何办法进行弥补。
梁储听着声音,既觉得胸怀里充斥着不甘,可又被希望这种心绪塞的满满当当。
“陆斌小子,你干的很不错。”
“老头儿,你伤感了?”
“有点儿,嘿!你还打听起老夫的话头来了!来,扶着老夫,老夫要寻一处亭子作一坐。”
陆斌脸上全是无奈的神色“您这老腰不行,就不要找硬地头坐了成不成?找个甚的亭子,我屋里头有垫了软毯的躺椅,去那儿成不成?”
“诶!不妥不妥!老夫可是儒生,谈论事情怎么可以软卧榻坐呢?况且这里读书声朗朗,叫老夫跟个病人瘫坐,岂不羞愧?”梁储严词拒绝,甚至还狐疑的打量着言道“老夫方才来的时候就瞧见了,那东头好大一亭子,你这后生,莫不是觉得,老夫连坐一坐你家凉亭的资格都没有?”
陆斌没好气的回嘴道“你这老头儿,叫我一番好心全塞水里去,随你吧。”
虽然话是这般说,可莫名觉得此时此刻这梁储老头儿莫名其妙的还算顺眼。
“这位...这位姐姐...您尽可以去廊子西头小隔间里拿一盆炭火来,那是我母亲给我备的,我端不动,请姐姐您去端来,别让这老头儿冻着。”
“咳咳!后生,怎么不叫你这城吏司的人去搬呢?却叫我这侄媳去搬?还有,自己母亲给你用来暖身的物件,却给予老夫来用,怕有些不妥吧?”
“老头儿,你就晓得盯着读书的小孩儿们,却不瞧见,我这城吏司哪儿有空闲人手?把这些小的养好都要嫌人手不够呢!我母亲咋了?我倒是有母亲照顾,他们没有,然后让他们瞧着我有,我这事情还能做的下去吗?”
梁储备怼的发不出声,一身好心情,被压到肚子里去,顿时显得有些闷闷不乐“你说的对。”
“好了,你这老头儿都退休了,还做出这幅叫人瞧着都不爽利的样子作甚,您老人家以后日子就只剩下天伦之乐要享,还要看着这里不爽,看着那里不痛快,你有那么多时日操心这里那里的吗?”
梁储一口气差点没憋过去,老脸涨得通红“后生,有你这般说话的吗?先前一口一个老头儿,夫也就不计较了,你现在的话,有盼老夫一句好的没有?”
陆斌义愤服软的意思都没有,直接怼道“还不是好话啊?叫你莫操心,叫你享福,叫你多活几年,还要怎的?”
梁储一见这德行,更是半点儿客气的意思都没有,也不知从哪儿抽出来半根树枝,就要敲陆斌的脑袋“我对不住这些个小子,还打不得你嘞?”
“哎呀!好了,好了,梁老头儿,你揍我作甚,我又不是你孙子,坐着歇息行不行?我怕了你了!”
“不是我家孙儿,老夫便打不得了吗?哼!”
话虽然这样说。
可终究是因为年纪大了,动作稍微猛烈一些,老人就气喘吁吁起来,好在,身体康健是毫无疑问的,额头上直接就能看到出了一些细密的汗水。
“你喝口水的!”陆斌解开腰间一水囊递给梁储
梁储接过水囊,一口喝下,发觉是尚温的甜姜汤,因为内中用的是上好整貂鼠皮子制的水囊,外层又裹了厚布,这才教里面汤水到了现在都是温的。
梁储有些不好意思,人活得久了便能够晓得,这必然是这孩子他娘亲为其准备的。
这就好比当年读书时,自己老娘总喜欢在放粥小篮子上盖十几层布,毫不嫌弃累的慌,又好比老妻,在自家儿子出门时,总喜欢把盛水的竹筒子紧一紧嘴儿不至水露出一样。
男儿,女子总也关注不到这点儿细节,但母亲行。
“老头儿!这口水给你喝,是因为怕你在我家歇菜,而不是因为,我真个就服了你管教!”
梁储脸差点没绷住,无奈道“你小子就缺德吧,就是有人对你生了点儿好感,记你一点儿恩情,凭你这破嘴,也能全丢光喽!”
可话音刚落,嗖!一声,就见道陆斌动若脱兔一样蹿了出去。
一把将一小的给拎住喽,然后见得陆斌动作娴熟的给比他也小不了二三岁,只是身子骨瘦弱的小儿掸着灰。
“又摔了吧,这个玩意就不能着急,先要慢着走,学会了走之后,然后才能够想着跑几步。”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斌哥儿,俺,孟大叔今日给俺打的木腿,俺没忍住,就跑了,还以为俺真有腿了呢。”
“哪儿有这么容易,要这么容易,你斌哥我也不至于这几天愁的掉头发了,诺,要记着我教你的。”
“知道,知道,护住头,捂住裆,遇到尖的就卧倒,遇到坎坷就打滚!”
“乖孩子,去吧,中午吃红烧肉,每人能吃两大块,你问问小武他们几个,愿意的话就出来吃些。”
“小武弟弟,他......好,俺跟其他几个天天都去试一试,总有天叫他出来,不搁房里憋着。”
......
走回来时陆斌看到梁储出神的看着,也不知再想些什么。
“梁老头儿,想什么心思呢?”
“你管老夫的?那木头做的假腿,是你想出来的招儿?”
“翻古书看到的,以前不也与这种想法嘛,可古书上的方,大多都是直通通一根木杵子了账,所以我跟家里一原来做打铁营生的叔叔商量了一下,做了些机巧的玩意,不过,唉,腿脚还好说些,胳膊没了的,我就真个是愁死了也想不出来法子。”
“也不错了,最起码,刚才那小子眼里那个灵动劲,总算有了生机了。”
“好不容易吧,还是得想法子,这些小子里头,这个算是好的,还有不好的,您老还没有瞧见呢!”
“就比如说那个叫小武的?”
“是,妈的,那杀千刀的死和尚,狗日的畜生!老子给他割三百刀还是少了,就该给他皮扒下来!”还不待梁储问,陆斌破口大骂起来,内容极血腥又充斥着丝毫不掺水的暴虐。
但梁储并不直接反对这种怒火,而是问道“怎么了?那个小武,没法儿把他生念勾出来?”
“手脚经都断了,舌头还给人没了,整个院里,就他我丝毫办法也没有。”
“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你只晓得一种刑法叫杀千刀,你应当多等待一些时日,让老夫来出主意,老夫晓得怎样叫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梁储脸庞虽然平淡,可双手却不自觉捏成拳头,骨节也泛出白色。
而言语之中露出凶恨,残酷的意味,终于让陆斌保持不住好奇,轻声呼唤道
“......梁公。”
梁储得闻这句梁公,轻轻笑了笑
“你这小子是不是想要问,怎么今日的我,跟阁老时的我大不一样?”
“是。”
“这叫养气功夫,其实,我这一生无数次升起想要杀人的念头,可从没有叫什么人看穿过。”
“不,小子不是问这个......”
“你现在应该想要知道的是,为何老夫能轻易的从那个位置上下来,不做任何留恋对吧?”
“是。”
梁储脸庞上浮现出一抹轻松之意“原因很简单,是我要这么做的。”
“您在这件事开端的时候,与陛下相争的时候,就有这个意思了吗?”
“差不多吧,当时的想法是借这个机会,将张鹤龄手头上一些势力拢到我手边上来,然后借势成为次辅,不过,那个叫黄伟忠的跳出来之后,老夫查了查这帮子人老底子,嘿嘿,终究是骗不得这一颗心呐。”梁储摸了摸胸膛,发觉能感受到它的跳动,这让他自豪的笑了笑。
“您查到了什么?”
“就是他们这档子事情,娈童,青楼楚馆,人牙子买卖这些,我手底下的门生故吏也有参与的,杨廷和那老家伙现在应该在找法子把他们给清掉。”梁储朝着远处,另一个蹦蹦跳跳的瘸腿小子怒了努嘴,而后冰冷且森寒的言道“其中,比较严重的几个,已经不在人世了,老夫本来打算全铲除掉的,可惜,杨廷和那老东西,什么事都喜欢稳着来,老夫叫他趁着老夫退休,不必顾及老夫名声,全部腰斩弃市,他也不干。”
“您为什么要这样做,您应当明白,这种程度的风波,应当动摇不了您的位置才对,我本来也没打算动摇您。”
“因为老夫老了。”
“不,这绝对不成理由。”
“不,这就是原因,老夫说的是,老夫这颗心老了,老夫行的道路也老了。”
“小子不解。”
“老夫年轻的时候选择了平庸这条道路,这在弘治帝的时候,在正德帝的时候,不算什么大事,因为国朝没有颓像,老夫按部就班,顺天时,应前人退而老夫继之,可保一路平坦顺遂,但这种道路,以及这条道路上的我,在这个时候却不可以继续存在,因为国朝已有倾颓之相,正需要有出众的人,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您选择了杨公?”
“是的,我选择了他,我承袭前人,后续之人亦将承袭与我,将退之前原本该由我挑选我这一派之中某一人来接替位置,或许不能入阁,但六部之中,总能存下接续的种子,可现在,我没法挑,他们也没法子去选,除了该门换派,成为杨廷和的马前卒之外,无别路可走。”
“您认为,杨公可以将这个国家拉回正轨上吗?”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
“他若是还有十年首辅可当,说不得有那好运道,能打下个基础,然后让杰出后辈继承其政,说不得能成就一番事业。”梁储说着自己都苦笑起来“我在他身上能看到些希望,不多,但总好过没有。”
陆斌此时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梁储当真不是盖的。
因为他判断的非常准确,因为杨廷和假如真遏制住了嘉靖皇帝,成为无冕宰相,执政一方,过个十年,接替人高拱,张居正就要冒头了!
假如杨廷和有那寿数,培养个中间人过渡一下,只要过渡到这两位超级猛男上位,早一二十年当权的高张二人,说不定还真就有机会,把大明王朝给搂住了。
“梁大人当真是慧眼如炬。”
“少学老头儿说那老气横秋的话,老夫做你祖爷爷都够,你朝老夫说这个。”梁储好悬没给气死,这小子啥都好,可惜就生了张破嘴!
“夸你还夸不得了!”陆斌翻了个白眼“不过,您就因为这点儿希望,便把宝全押上去啦?”
“不,老夫向来喜欢两头下注。”梁储笑起来,这是他今日笑的最满意,最鸡贼的一次。
“两头下注?您老人家莫要说在我身上也下了什么破赌注。”
“聪明!”
陆斌当即叫起撞天屈“老头儿,你把家底都留给杨廷和那老小子了,我可啥也没得着您好处,您这也叫把赌注下在我身上啊!”
“嘿!你个不识好歹的混账玩意儿。”梁储差点没一拐杖打过去“你当杨廷和那老小子,是傻子不成,瞧着你这有威胁的小混蛋给他搞干涉啊!还有你现在手头上的县令,职位,是天上掉大白菜,白捡来的不成。”
“哼!就这点儿好处,也就您能好意思说的出口了。”
“呼!呼!小子,看老夫打不死你!”梁储忍无可忍,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正是准备下手的功夫。
“梁叔叔,小女黄娥有事耽搁了,还请原谅则个。”
“小武?姐姐,您怎么把他背在身上。”
梁储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然后就在黄娥的背上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唇边有血,嘴角有伤,脸庞消瘦,四肢无力的男孩。
看见陆斌赶忙凑上前,急慌慌将亭子帘布儿掀下来,留出两角通气的空,然后接过黄娥手中炭盆儿直接点上。
“黄娥侄媳妇,这孩子是?”
“我瞧见这孩子在那里一个人,可怜的很,趴在院墙外面听书,也想跟着念书,可惜是哑的,喉咙里没舌头,吐不得字,您也晓得,小女跟丈夫一直也没个孩子,心中念头起了,就消不下去,便抱着他哄了一番,他就在我怀里哭晕过去了。”
梁储起身,双手有些颤抖着想要摸一摸这个名叫小武的脸颊,可惜,此子生性过于警惕,睡着状态下也如同猫儿一样,脸颊轻微打着的颤抖,叫梁储停下一切动作。
还是没有资格。
一抹浑浊老泪顺着皱纹就从脸上滑落,却不待黄娥惊呼,就被梁储止住。
浓浓的后悔情绪,生在心头,几乎要透入骨缝中去。
他不如黄娥,不能给予一名孩童犹如母亲般的爱。
可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倘若当年选择的是于少保那样。
死也不背儒生义,骨似玉柱顶青天。
倘若自己是这种人,要么小武就能舒舒服服活在自己亲生母亲的簇拥之下,要么就能够从画像上瞻仰自己英雄一般的气魄。
哪里还会又这样,陷入到进也不能,退也无措的悲哀中去呢?
“梁公???”
“无事,就是有些后悔了,当年要是刚气一点就好了,至少不会让你小子见了我的笑话。”
陆斌点了点头,丝毫客气也没有的道“是这样的道理,若您当年选择那样的道路,也许今日小子见不到您,可小子以及小子这里的无数晚辈,说不定会多一个榜样。”
梁储笑了笑,却显得有些苦涩“你还是这般不会说话,不过,道理就是道理,不可能因为不好听就不对,就这样吧,来,让黄娥陪一陪这孩子,你来送一送我,我今日就要启程了,原本是黄娥送我的,杨慎也在城郭外等着我,你要见一见他,他也是个不错的年轻人。”
“行。”陆斌上前一步,真心实意的搀扶住梁储的手臂,走出了城吏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