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糟糕的邂逅
下起雨来了,温温柔柔的、细如牛毛。我觉得奇怪,这不是刚刚立秋吗,雨势为何如此的温柔,尽飘着些牛毛?过了些时候,雨才渐渐大了。急匆匆跑来在我家古楼躲雨的婶娘们面上不带一丝埋怨,反笑着说:“这雨好啊,果树不用浇水了。顶好,顶好!”“大旱不过七月半啊!我就说这几天会下雨的。”一时候,七嘴八舌的聊开了。一个新嫁过来的嫂嫂问我:“你也刚刚嫁来的吗?是童垣妻子?”
还不待我开口婶娘就接了话茬:“亏了你不认识,要不啊都笑掉大牙了!你什么时候吃过童垣的酒了?你们说是吧?她呀,是童垣的小妹。红花大闺女,人家读书可了不得!啧啧……”边说边比划着。一时大家就转头说起我来了。
“你妈还怀着你的时候啊,计划生育可管得紧。你爸妈都准备把你拿掉的,是我老伴好说歹说终于劝住了你爸妈,留下了你。你小时候就是多愁多病身啊,你看看现在多俊的姑娘啊!转眼二十几年啦!你叔公也去了二十几年了。”我的叔婆陷入回忆之中喃喃的说着。她也是命苦的人。九岁就来我们童家做了童养媳。一辈子没有踏出过我们妙灵镇。“是啊,你小时候我们从来不敢逗你玩!怕你哭。一哭起来啊,惊天动地的。过一会便哑了,嘴唇发紫。整家人都慌着你咧!怕你一口气喘不上来,哭死过去!”叔婆的儿媳妇,我的婶婶也开始唠叨那些旧事。
那新嫁娘突然插话说:“我们这一代人总是在赶趟。差不多出生的时候来了个计划生育,人差点没了;好不容易上完初中了,就九年义务教育了;你看吧,生活稍稍好点啦又来个**,搞得人心惶惶地;**结束没几年又接着禽流感呐……。”似乎发现没有人在听她说话她也识趣的闭上了嘴。
每回见到我,闲聊的时候她们总爱说着我的种种“离奇事件”。比如在娘胎的时候啊,哭的时候啊,和莫莲华的儿子打架的时候啊,不交作业挨留的日子啊……总之我的十六岁以前都围绕着这些话题。时隔十年的今天她们还是这样。说过无数次的故事又被她们不厌其烦的重复。一切都没有变,故事的主角依旧,说故事的人也如此,如农事一般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我并不说话,只是笑笑。另一个声音响起:“你大哥童垣前段时间不是带回一个女孩的,什么时候有他的喜酒吃?”
我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我说:“我刚刚回来几天,那个女孩我都没见过。如何晓得?事成了总少不了您的红包钱!还等着您帮忙铺新床呢!”大娘的命好,每逢有人结婚都请她去帮忙铺新床。她给新人们的红包也是很丰厚。至于童垣的女朋友我是有所耳闻的,他们的爱情马拉松几年了都还没有接近终点的意思。我妈妈为此也颇为伤脑筋,现在愈发的着急哥哥结婚的事宜。
俗话说“三个女人一条街”。女人们凑在一起嘴是闲不下来的。八卦传播制造中心就是那张张能说会道的嘴。她们从来都不缺话题。这不新嫂嫂又说了:“我前几天看一个访谈啊,那男的长得可好看哩!他还提到我们妙灵镇呢。我从来没懂我们村还有这号人物啦!”
一下子就沸腾来了起来,几个婶娘们都在逗着这小女人。说她心思跳耀,妄想种种。女人们的话题还在延续,雨也没停,还是淅淅沥沥滴滴嗒嗒个不停。
我起身回屋,泡一杯花茶。在阁楼的房间里,透过窗户看着外面被雨串联的天地。苍茫一片。这被群山包围的村庄,正烟雾缭绕。亦真亦幻,虚无缥缈,一如蓬莱。
在阁楼上凭栏远望,江面的水位有了微妙的变化,河床也宽了些。河面上有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孤独垂钓的老者。这么一句长长的话让柳宗元来说就是简单的五个字“孤舟蓑笠翁”。如此简洁明了。但是我太浅薄,太拙劣永远无法道出这么流传千古的名句。有一瞬间的灵魂出窍。我仿佛穿越到了杜牧生活的时代,正好是令杜牧疑惑的那名独倚江楼的红袖。这细风柔雨正是欲变秋的映射。
此时此刻我正在思念一个人。一个与我纠缠了二十年的人。他轻易的占据了我生命长度的四分之一。思绪飘飞。不知道飞过了几重天空,几道深坎,几里海路。现在的他在做着什么?会不会偶尔想起我?
这是一组中近景的镜头画面。当我终于拿着大学录取通知的包裹。心满意足的当头,你拖着行李出现在我面前,我们曾经一起住过两年的房子里。我一抬头就看见矗立在玄关逆光而来的你,嘴角挂着看不怎么真切的微笑,但是一如既往的柔和自然。完全没有在公共场合那种严肃和冷漠。就好像你这一年一直都在。
“童卡,恭喜你了!”你终于开口说话了。这是怎样一种欣喜,我无法表达。愣愣的望着你被省外的阳光晒成蜜色的脸庞,变得坚毅立体的五官。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
“你怎么回来了?”语气轻的不像我自己。我害怕这一切如镜花水月,在心里默默催眠自己不要太激动,太焦灼。压抑着内心起身。刚刚站稳脚跟,你一上前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本来就矮小的身体完全的融入了你的胸膛。有温度,能触碰到的你是那么真实,不是幻像,不是水中月,镜中花!我感觉有什么东西即将破茧而出。预备达到临界点时你说:“怎么又矮了些?”顽皮的男孩子似乎故意忽略是他的身体海拔的变化,口气轻松的调侃起来。
我当时气急败坏的说了什么我早已不记得。他说:“‘大怒不怒,大喜不喜,可以养心’但是在我面前不用隐藏你的情感,见到我是不是意料之外的激动?明天叫上你同学来我们家玩好吗,就当是给你庆祝。”我轻轻地点头。此时此刻我失去了语言功能,只能听之任之。
这一晚我们聊了很多关于我们的过往。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们第一次的促膝长谈。聊到我的高三,他没有参与的一年。
我认识了费迪。他大我一岁,是个混血儿——爸爸是英国人,妈妈是中国人。我和他的认识是在西街里一个名叫维多利亚的酒吧认识的。当时我跟程承两姐弟正在庆祝我终于活得自由,农奴翻身做主人了。第一次喝酒,有点不胜酒力。出门的时候把吧台椅子上的金毛小子推了个狗啃屎。狼狈倒地。他吃惊的瞪着我,竟然用中文讽刺我“假小子”!他对着程承说:“看好这假小子,未,成年逛什么酒吧!”
我最听不得别人说我是假小子。我气不过,便回嘴:“你个杂毛,说什么呢?信不信我叫人扁你!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未,成年了?……”程承姐弟俩赶紧拉着我开溜,怕我惹了是非。我一路骂骂咧咧,嘀嘀咕咕的被她们送回了家。程承还没摸出我的钥匙门就开了。姐弟俩稍稍的吃了一惊。我疑惑地看着门里面那张与我有几分相似但又俊俏白皙的脸庞,酒醒了一半。面对童垣的质问我战战兢兢的撒了个谎:“我们去庆祝了,程承生日。”
程承把我往童垣的怀里一送边说:“我就是程承,童卡的同桌。这是我的孪生弟弟周承。”她比了比旁边的周承。
“你们好,谢谢你们把童卡送回来。我是他哥哥。不进来坐坐?”我哥哥又对女孩子笑了!但是干净的脸上笑容有点僵。程承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好手,果断的拒绝了哥哥的邀请。
进了门我就被童垣扔在了沙发上。摔得我眼冒金星。烂泥一样的黏在沙发上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我做梦了,梦见回了我家。莫叔叔一家来窜门。我妈妈煮了姜茶,我最爱喝的姜茶。我刚刚端着杯子准备牛饮一番,却被莫宇轩一把夺走。然后狠狠的灌在了长了青苔的天井里。整个天井下一秒像中了魔法似的长满了姜苗。有红糖味道的姜苗!狠狠的呼吸着微微辛辣又甘甜的空气,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深深地被陶醉了……
“卡卡……卡卡……赶紧起来,喝口姜茶解酒!小妹,快起来。等下再睡!”
我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脸无奈的童垣。有姜茶的味道,只是没有莫宇轩。我接过童垣煮的姜茶,喝下。满口浑浊的问他莫宇轩去了哪里,他怎会出现在这个屋子里?我的疑问还没得到答案就又缓缓的睡去。
一夜无话。翌日,我在闹钟孜孜不倦的嘶吼中起床。问清楚了童垣是因为回来拿学生证,顺便来看看我这个被人遗忘的孩子。在他的催促下去了学校,上了半天课于是就有了逃课的想法。在纠结了一个午休时间外加四十五分钟后我终于付诸行动。一切准备妥当,交代清楚后我就离开了教室。这时候周承追出来让我回来的时候帮他小女朋友陈曼曼在爱上榴莲打包一份榴莲海底椰。陈曼曼是个转学生,又是家里的掌上明珠,乖巧淑女的不行,嗜甜如命。经常邀请我和程承一起泡甜品店。他话到一半,身体一歪,目光越过我看向我身后的楼梯。然后闪过一丝诧异。在我转身之前他说:“童哥,我们下节是外语口语课对吧?”
我给了他很肯定的回答“所以说逃课无压力啊!要不一起出去?”
这个家伙是个惯犯,从我认识他那天只除了数学理综课从不缺席,其他的课总是用各种理由推脱,他那没心没肺的姐姐对他是百般纵容。为了他说的谎把地球绕成毛线团都还有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的成绩长居班上前五,也从未听说班主任找他们家长谈话,暗地里告状这种事。这简直就是奇迹。截然相反的是程承——全勤标兵,全班倒数五名总有一个是她!她喜欢上课睡觉,下课看漫画,晚上看球赛,忙里偷闲啃个小说。这两年里我早就摸清楚她的习惯了。但是她对语言这门学科有着惊人的天赋,每天都要学的英语自不必说,令我吃惊的是她竟可以看懂那些偏旁部首似的日文。她大概是为了看那些日本连载漫画而自学的日语。“我觉得我还是不出去了,呆会应该有好事发生。”他痞痞的笑了笑然后对我严肃的喊:“稍息、立正,向后转!”待我转身站定。我反复在脑海里确认不是我的神经末梢反应迟钝。不是反射弧出现问题。是活生生的一个欧美大帅哥出现在我的视线所及的范围内,仔细一看原来是昨天晚上骂我“假小子”的外国友人。
“hi,acoincidencetomeetagain!areyouok,tomboy?”他大大方方的和我们打招呼虽然面带着调侃的微笑。仿佛昨天的冲突一如虚幻,是我们无聊的妄想。我的英语虽然马马虎虎,区区一个“tomboy”我还是听得懂的。恍然大悟!原来周承说的“好事”就是这个!现在“怒不可遏,怒发冲冠,勃然大怒”这些形容词用于我再贴切不过了。我现在简直是这些词的代言人、原创cosplay、物理再现。当然打他是不可能的,我实力不敌对手,况且势单力薄。其实我就一色厉内荏的主。我虚张声势的吼他:“死变,态,你说什么呢?你才tomboy,你moneyboy!”我吼了这一嗓子后也没了气,把要逃课这事给忘了。回到教室座位,程承还在看漫画,头也没抬的说:“tomboy遭遇moneyboy了?哟,亏了这学校没办校报,不然肯定校报头条!这标题放在我们外实(外语实验中学简称)一定震撼人心!真是了不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看完最后一格分镜上的最后一个字符,她终于合上了那本单行本的《多重人格侦探》。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她颤抖的伸出一只可爱的小手,指着讲台上刚刚擦完黑板转过身来的口语外教。
“竟然是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怪不得你刚刚反应剧烈得像全身痉挛似的!真是冤家路窄哇,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程承人格瞬间分裂,武侠细胞全面爆发!豪情壮志,慷慨激昂一串“妙语连珠”。我心里默默地白她一眼。
“白痴才会去寻仇,更何况我这种小市民哪有这出息?在中国打伤这些人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再说了,要扁他也要在黑暗巷子里搞偷袭!你这样光明正大的,你以为是华山论剑、武林大会呐?洋鬼子可没什么所谓的武侠,人都说的是骑士精神!你真应该把那本《多重人格侦探》给我,然后去研究《唐·诘诃德》!”那老外欺在讲桌上面带调侃的望着指着他的程承。我没发觉有道视线注视着我们,我噼里啪啦一阵狂轰滥炸。完了准备喝水的当头,惊鸿一瞥,当场石化!“程承,他就是我们这学期的新外教?”程承不置可否。我不敢置信!震惊!然后笑场了。“就这杂毛?您别逗我,他肯定是别的外教请来客串憨豆先生的!”
“well,tomboy,youareveryfunny!”当然,这不是什么好话,里面的讽刺可是实实在在的!我惊讶的是他的中文似乎很不错,我自认为面无表情的保持沉默,看他表演。在沉默之前礼貌的回他一句谢谢。他也很有风度的闭了嘴,环视整个教室,静静等待上课。我有预感这节课不好打发。果然一上课他就来个自我介绍,然后进行互动环节。首当其冲的点我起来和他对话,我拙劣的英语词汇量,让我很尴尬,特别是面对他的时候。
程承实在看不过意,主动站起来加入我们的对话,一阵唇枪舌战过后,费迪似乎异常兴奋好像灵魂出窍似的不受控制。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有着深邃的眼眸冰蓝通透瞳孔的英国贵族血统的骑士和放浪形骸潇洒不羁的中原武林大侠客似乎相见恨晚,又是拥抱,又是打拱作揖的。真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当然,他们没有大战三百回合。一个回合过后敌我双方满意的点头致意,费迪意味深长的看我一眼,接着寻找另外的目标了。周承这混小子在后面唤我,又是用纸团对我进行远程攻击,又是挤眉弄眼的。笑得眼神扑朔迷离,一脸暧。昧。好不容易下课了,费迪又过来与程承闲侃。依依不舍的道着“后会有期”。自然我是没有兴趣打听他们的话题的,但是还是对费迪的“假小子”耿耿于怀。
现在想起来尽觉着好笑。我们的青春是如此的无聊但又多么的令人怀念。青涩腼腆的笑容,装模作样的口气,规规矩矩的校服后面的涂鸦,齐眉的刘海,飞扬的马尾,半新旧刺啦啦响的自行车。一样都没少,一件都不能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