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是非
“现在天下会的大夫都集中在校武场,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到我的住处坐坐,我那里有伤药。”小孩待人处事颇为周全,语气也和软,全然看不出会被众人讨厌的原因。
步惊云一言不发,小孩说:“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许了啊。”
小孩的住处十分简陋,只一张桌,一张床。桌上散落着一卷带血的布料,小孩默默地将之拾起,扔到了门外。
步惊云皱了皱眉,觉得屋中的血腥味很重,他能断言,屋子的主人不久前一定受过伤。而且,绝对不是轻伤。
小孩跛着脚从桌上取来一瓶伤药:“没有更好的药了,只能暂时为你处理一下伤口。你回去之后再换药吧。”说着,伸手就要去撩步惊云的袖子。
步惊云侧倚在床边,避开了,他不习惯与人有身体接触。小孩了然:“我知道你不喜欢别人的触碰,可是现在你无法自己给自己上药止血。如果我没猜错,你现在,还不想死吧?别这么看着我,我只是觉得,你的眼神跟我很像,所以判断出你一定还有什么必须去做的事,比如说——复仇。”
步惊云望向小孩的目光越发凌厉。
小孩视若不见,动作熟稔地为步惊云上了药,扎上布条,见步惊云未吭一声,道:“不痛吗?”
说着,拉了拉布条,步惊云眉也没皱,像一个不知疼痛的人偶娃娃:“你若没话说,我就走了。”
“等等——”小孩见步惊云果真要走,急忙唤住了他:“我有些话,一直想找个人说,云少爷愿意做我的倾听者吗?”这还是从见面到现在,小孩第一次称呼步惊云为云少爷。
“……”
“我叫赵华锋,出生于武学世家赵家,家族史可追溯到两汉时期,江湖中人称南越赵家。西汉元鼎年间,我的先祖曾入宫觐见武帝,而后开始淡出江湖,世代隐居,一心一意地守护着一本古时流传下来的武功秘籍。”
“因为一直隐匿于世人之中,所以并没有人知道我家就是曾经的南越赵家,也没有人知道武功秘籍就在我家中。直到那个势力找上门……”说到此处,赵华锋目眦欲裂,咬牙切齿:“他们挟持我的娘亲,向我爹逼问武功秘籍的下落。爹遵循祖训,紧咬牙关不肯回答,他们便灭了我赵家满门二十余口!事发之时,爹娘让我扮做奴仆逃走,我方躲过一劫。可恨我竟只能仓皇逃走,隐姓埋名,不能与爹娘共生死!”
寥寥数语,道尽了赵华锋心底的仇恨与不甘:“当日既苟且偷生,我这些偷来的日子好歹要活得有价值。于是我发誓,我要报仇!如此血海深仇,若是不报,我枉为人子!可惜我虽为赵家嫡系,却资质平庸,苦修三年,也未能练出内力来。我怕是终其一生都无法手刃仇敌了……步惊云,你可知,我有多么羡慕你!”
赵华锋说的自然是羡慕步惊云天纵英才的资质。言者无心,闻者有意,步惊云心头一震。原来只以为自己年少失怙,不得不投于仇敌门下,已然不幸,没想到,能自己亲自报仇,竟也会惹人欣羡。
可是,这值得欣羡么?步惊云闭上眼,回想起嬴政那张仿佛永远淡漠的脸庞,不知为何,内心深处传来一阵难以抑制的钝痛,一下,又一下……
以往刻意忽略的心情,竟因为这个‘同道中人’的一席话而被触动,一时之间,步惊云百感交集。
“久练之下,毫无成效,我不甘心!都说生死关头最能激发人的潜力,于是,一个月以前的小比,我挑战了‘十大高手’排名第二的方鹄……我是被人抬出来的,我又失败了。他们都说我不自量力,能捡回一条小命真是幸运,可我那时想,我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说着,赵华锋别过头,语中已带哽咽。
原来,他就是那个以九岁稚龄挑战帮中高手的杂役。
步惊云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因此他知道,对于一个曾经生活美满,却在一夕之间失去所有、自此孑然一身的孩童来说,报仇恐怕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全部动力。如今报仇无望,也难怪赵华锋意志消沉。
不过,他并不相信赵华锋会随随便便找个人——尤其是一个刚刚见面的人倾诉自己的经历。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赵华锋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看着步惊云,决然道:“我虽没用,好歹知道秘籍的所在。我愿将赵家先祖传下的秘籍献给帮主,只求帮主为我报仇!”
“你想让我代你向师父陈说?”
“不错,我相信你的为人!我虽只见了你一面,但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事实上,即便不相信步惊云,他也已经无路可走,只能放手一搏!
步惊云沉吟道:“你的仇敌是何许人也?”
赵华锋一字一顿地道:“天、门、门、主!”
“天门?我从未听过有此等门派!”步惊云惊诧道。
赵华锋冷笑:“你以为我会拿这等血海深仇诳你不成?天门门主手段千奇百怪,一身功夫出神入化,内力之深厚为我平生仅见。若是他不愿意被人发现,没有人能知道他的存在。若是连帮主也不敌天门门主……恐怕世间就再无能够抗衡他的存在了。”赵华锋虽无武学天赋,但到底出自武学世家,眼力还是有的。
若真有这么一个势力,能够在世间蛰伏这么多年,当真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了。步惊云心下不由思忖,若是‘雄霸’对上天门门主,会如何?
想到‘雄霸’有可能不敌,步惊云不由心下一紧……不,‘雄霸’的命是他的,也只能是他的。在他亲手杀死‘雄霸’之前,他不允许他死在任何人手中!赵华锋既然身在天下会,保不齐什么时候那个‘天门门主’就会找上门来,早些提醒‘雄霸’也是必要的!
转眼间,步惊云心中已做出了决定。
……
执法堂堂主的到来在杂役们之间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轰动。
堂主这等身份的人物对于杂役们而言是可见而不可及的存在,除非帮中有重大活动,否则杂役们等闲只能接到来自堂主们得力手下的差遣。
其中,因执法堂堂主操纵着司法之权,令出如山,便是等闲堂主也不愿轻易与之交恶,故而纵出了执法堂堂主姚鼎盛目中无人的性子。帮中众人对执法堂堂主的敬畏更是仅在帮主之下,连两位副帮主也且靠后。
当下,见姚鼎盛气势汹汹而来,众人都不由望向站在角落中的黑衣人,露出了看好戏的神情。
姚鼎盛上下将黑衣人打量了一番,冷哼道:“就是你无视帮规,无故伤人?你与被伤者究竟有何深仇大恨,竟欲致人于死地?”区区蝼蚁也敢来挑战他的威严,对他表明了要护着的人下手,今日他定要杀鸡儆猴!
见这执法堂堂主一上来便不问青红皂白,先给自家师父扣上一顶大帽子,断浪不由被气笑了:“听闻执法堂堂主铁面无私,明察秋毫,今日一见,方知是见面不如闻名!堂主若果真明察秋毫,岂会不知,姓姚的乃是被我所伤?”
眼见着面前的小孩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姚鼎盛不由怀疑地道:“你?”
断浪一挑眉,双手抱肩,摆出一副大爷样,极其嚣张。反正理亏的不是他,他为什么不能傲一些?正好他心中郁闷,有人撞上枪口来找打,他乐见其成!
断浪当日历经比斗被嬴政收为记名弟子,姚鼎盛绝无可能没见过他。幸好当时因为接二连三的战事他颇为狼狈,脸上尽是泥污,此刻露了真容,姚鼎盛反而没认出他来,否则,今天怕是要错过一场好戏!
“就是我。刚才大庭广众之下,可不只一两人看见!帮主连这些都没弄明白,便来‘维护秩序’……难道不觉得可笑吗?”断浪懒洋洋的话语中满含挑恤。
眼见着这小孩竟敢把他的面子里子往地上踩,姚鼎盛也顾不得追问伤了儿子的真凶了:“你是什么身份,竟敢这样与我说话!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慢着——堂主,往日总有人夸堂主‘尽公不顾私’,想来这公指的必是有人藐视帮规,蓄意伤人,我得罪堂主算是私事了,堂主定然是先公而后私。既然如此,堂主为什么不等审完这件事,再追究我对您的不敬之罪?”
断浪的话语中并非没有漏洞,譬如这以下犯上,往小了说是不敬堂主,往大了说亦是藐视帮规,可公可私。只是姚鼎盛被气昏了头,一时之间竟没有察觉出来。他铁青着脸,阴鸷地望着断浪:“那就先谈公事!你方才承认你当众伤人,本堂主倒要看看,你还有什么话好说!乖乖俯首认罪,本堂主兴许还能免你一死!”
方才被这黄毛小儿折辱,这口气,他若不先讨回来,这么多年在帮中建立的威名便尽毁了!
“堂主如此英明神武,难道不知道吗?”断浪故作惊讶,一手指着倒在地上、断了一指的杂役:“分明是姚洡动手伤人在先,又欲对我不轨在后,我所为,不过是正当自卫罢了,这可是在场所有人所见!莫非堂主不欲追究姚洡藐视帮规、蓄意伤人之事,反而要拿我这无辜的受害者问罪,这是何等道理,何等帮规,我竟不知!”
姚鼎盛未曾料到自己有朝一日竟会被一个黄口小儿挤兑到这种地步,眼神暗沉得似要择人而噬。对于自家儿子,姚鼎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眼见着姚洡露出一副愤怒之中略带心虚的模样,姚鼎盛自然知道断浪恐怕所言非虚。
然而,这并不代表着他要咽下这口气!
他几乎是恶狠狠地回过头,来回扫视着周围的天下会杂役:“你们来告诉本堂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是谁先动手伤人?”
被那极具侵略与威胁性的眼神盯着,杂役们不由得心下发憷。他们可不愿为了个无名无姓的小孩子得罪手握实权的堂主,然而,让他们睁着眼说瞎话……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为了讨好堂主而厚颜开那个口的。
然而,厚颜的人毕竟还是存在的,终于,有人出列道:“堂主,小人方才看得清清楚楚,是这小子先动的手。”他一手指着断浪,一脸愤慨:“就连地上那位兄弟伤了的一指,也是他所为!”
见有人率先站出来说话,杂役之中又响起了稀稀拉拉的几声附和。然而,更多的人抿紧了唇,选择保持沉默,整个校武场呈现出一阵诡异的静谧。
眼见闹得越发不像,在场的唯一一名前五高手江奉熙站出来道:“堂主,伤人之事的确是令郎所为,且令郎为了报复,将这名小童推上赛场与我比武,已是犯了帮中大忌,还请堂主不要包庇。”
此言一出,杂役们心头又是一震。刚刚出声的几人自是心下暗自庆幸,其他的人则想,难怪执法堂堂主今日竟然亲自出马。没想到,高傲不可一世的姚洡,竟是他的儿子。
“世侄,你年纪轻轻,未经过事,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洡儿虽是本堂主亲子,本堂主何曾包庇过他了?”
“奉熙说得没错,乱说话的,恐怕是堂主你才对!我方鹄生平最恨那等颠倒是非之人。呵,想要指鹿为马,堂主你还不够格!”一名年轻气盛的青年大汉大步流星地走来,正是十大高手中排名第二的方鹄,亦是副帮主方为之子。
一旁的俊颜青年猗谌虽冷冷清清的不说话,却坚定地站在了方鹄与江奉熙的身边。
嬴政自然知道,法令初下,帮中之人虽然碍着他面上不说什么,可包括帮中元老在内,私底下有一批人是不以为然的,其中,尤以执法堂堂主父子为最。收拾这批人,是迟早的事,只是他还需要凭借姚鼎盛父子之事试探一下其他人的反应。
江奉熙等人皆是帮中元老之子,他们的态度,从某些方面也表明了父辈的态度。完成试探的嬴政还是颇为满意的。这些人虽然不见得赞同法制的理念,但因着他们对自己的忠心,遂将自己的命令奉为圭臬,这就够了。他得到的结果,比想象的好太多。看来江湖中果然习惯强权统治,如此,他也不必像商鞅变法时一样,杀得血流成河。
姚鼎盛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一句再平淡不过的话语打断。
“够了,到此为止。”场中最为神秘的黑衣人揭下了一身高领衣衫,露出了真容。那面无表情的俊美容颜,刀削斧凿般的五官,恰是众人所熟悉的……
姚鼎盛瞪大了双眼,仿佛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事一般,颤抖着声音说道:“帮、帮主……”
紧接着,众人就看到了极为滑稽的一幕。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执法堂堂主跌跌撞撞地跪在嬴政面前痛哭流涕:“帮主!属下不知是帮主驾临,多有冒犯,望帮主恕罪!”
此时此刻,他已经顾不得自己还流着血的儿子了,先把自己捞出来才是正经。
见姚鼎盛如此做派,在场的杂役们方如梦初醒,呼啦啦地跪了一片,面上忐忑与崇敬交加:“参见帮主!”其中,忐忑的,自然是刚才那些为姚鼎盛说话的人。
“都起来吧。”嬴政看也不看姚鼎盛一眼:“你冒犯的,不是朕,而是帮规。姚鼎盛,如果朕没有记错,你在天下会的时日已有十数年了罢?”
姚鼎盛哽咽道:“是整整十六年又三个月,帮主……”
嬴政伸出手,阻止了他尚未说出口的话:“你与朕少年时代相识,自十三岁起便与朕一起闯江湖,如今也是将近而立的人了,如何会不知,朕最痛恨的便是那等阳奉阴违的行径。今日,你敢有此作为,不过是仗着朕对你的那些情分!”
“帮主!”姚鼎盛生怕嬴政一怒之下结果了自己,加快语速道:“帮主,属下这么多年跟随帮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有功便赏,有错便罚,这是天下会所有人都要遵守的帮规,岂可因你而破例?你有功,朕从前已经赏过,如今有过,朕自然也要罚,万没有功过相抵的理!你放心,朕不要你的命。朕只要你……依法受刑。”
嬴政看了一眼站在一旁,面带惊讶的方鹄、江奉熙等人:“姚鼎盛知法犯法,革除执法堂堂主之职。众人听旨,自此以后,执法堂分为审理处、监督处、法规拟定处三处,每处各设一名副堂主分别管理,上头不再设置堂主。江奉熙、方鹄、猗谌,尔等三人可愿成为执法堂的三位副堂主,自此竭心公正地执法护法?”
那三个年轻人不曾料到自己竟会被帮主看重,均是面带激动,朝着嬴政恭敬地道:“属下定当尽心尽责,不负帮主所托!”
嬴政点了点头:“如此甚好,执法堂前堂主姚鼎盛与其子姚洡之案,就由你等来处理。记住,朕认法不认人,若是你等似姚鼎盛一般知法犯法,朕绝不姑息!”
“属下明白!”
面如死灰的姚鼎盛父子被人拿下,听候审讯。那些帮着姚鼎盛父子颠倒黑白的杂役们也没有逃过责罚,各自受了刑。自此,无人再质疑法规对于天下会的重要性,天下会众人倒比往常安分了许多。
就在方鹄、江奉熙、猗谌接手执法堂不久,便碰到了一起令他们颇感棘手的案件:杂役丁万斌状告帮主弟子步惊云伤其致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