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窃国
慕湛霄缓缓步出紫极殿,外面的人跪倒一片,齐声伏地高呼:“王爷。”
他不动声色走过人群,踏上那辆停在白玉台阶尽头的辇车。
今日,他立的第二位皇帝、年仅五岁的偃颢登基。那个孩子顶着重重的冕冠满头大汗地祭完天地祖宗,然后转过头来奶声奶气地问他:“尚父,我做得可好?”
他温和地笑了笑,“皇上做得很好,不过从今日起皇上要记着自称为朕。”
五岁的小皇帝认真点头:“是。”
接下来新帝便颁下了登基后的第一道圣旨:拜大将军慕湛霄为相国,封靖王,加九锡,同时大赦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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辇车缓缓地在长安街上行驶,任荻驱马上前在窗边道:“王爷,老爷回府了。”
慕湛霄眼眸轻阖,低低“嗯”了一声。
过了片刻,微风撩动窗帘,一阵隐隐香气飘入,他掀开窗帘,长安街道两边的桂子花都开了,又到金秋九月,父亲已近两年未回京城,母亲离世已有三年,而她……离开快有八年了。
三年前,廖夫人去世,他回京奔丧,而整个大魏王朝正处在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
偃修登基之后,重农治河、大兴水利、广开仕途任用庶族,同时极力推行新的税制,把原本的田赋、徭役和杂税合并起来,折成银两,分摊到田亩上,按田亩多少收税。
如此一来减轻了普通农户的负担,却引得士族、大地主们极度不满。山东等地的豪强联合抗税,朝中反对之声此起彼伏,而几乎被人遗忘的庐陵王偃昂忽然拿出一份已故太上皇的遗诏,称偃修威逼君父,不孝不伦,他才是正朔之君。偃昂在地方权贵的支持下起兵造反,双方大战一触在即。
慕湛霄料理完母亲后事准备离京,却被官员士族拦街而阻,痛哭流涕者有之,跪地挽留者更有之,慕湛霄不禁一时踌躇,而乞请复用靖南侯的奏折更是像雪片一样飞向朝廷。
就在此时,一道圣旨送达侯府,召靖南侯慕湛霄入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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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德殿中,君臣相顾无言。
过了良久,偃修提笔亲自手书一道圣旨交给湛霄。
湛霄屹立不动,“陛下可曾想过此时任用慕某的结果?”
偃修道:“自然想过,你当年拥立朕时难道未曾想过?虽然危险,然则只有我能实现你之理想,也唯有你能实现我之夙愿。”
湛霄抬眸静静看着他,偃修亦默然回视。
这么多年,彼此或神或貌都变化许多。
那个畅意痛饮醉谈一夜的夜晚,以及那两个满腔抱负纵横捭阖的少年,也早已如萧然隔世随风而散。
慕湛霄默然片刻,垂眸道:“微臣告退。”
说罢手握圣旨转身离开。
身后,偃修一直看着他的背影走出立德殿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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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偃修封靖南侯慕湛霄为大将军,领兵平叛。
不足两月,靖南侯便平定偃昂叛乱,回京之后,即刻被拜为相国,加封汝南郡王,自此内秉国政、外辖专征,军政大权集于一身。
就在士族官员们额手称庆之时,却骇然发现天下士族的代表慕王爷并未站在他们一边,而是铁政推行着偃修既往的国策。山东抗税的豪强被屠灭,反对新法最顽固的曹中被罢官,而王意、令狐北则被查出贪赃枉法诛死抄家夺爵。慕王爷生杀刑罚、决之俄倾,朝堂之上再无敢逆其锋芒。
第二年,大魏国库的收入整整多了三倍有余,而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也快修好了,新政的益处渐渐显现,皇帝偃修却此时染上重疾日渐垂危,宫中名医遍布却束手无策,皇帝盛年病危,坊间流言乃慕王爷把持宫廷命人毒害。
征和三年七月,皇帝深夜宣慕相国进宫。龙榻之上偃修形容消瘦目色无华,再无当年的清俊如玉,洒脱不俗的风采。
偃修咳了两声,道:“慕爱卿,这大魏朕便交给你了。”
慕湛霄眉目无波默然不语。
偃修又问:“卿欲登顶否?”
湛霄道:“我从无此意。”
偃修苦涩一笑,“是朕的过失,令这大魏失了一对传世的君臣,也令你失了妻室。”
湛霄不言。
“一直没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
偃修怅然道:“这么多年了,我也一直在找。她那样绝烈的性子或许早已……”
湛霄打断他,“此事不需陛下操心,内子安好在世。”
“你如何肯定?”
慕湛霄默然片刻,道:“同命蛊。”
偃修愕然,而后大笑,但接着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如此便好……咳咳,如此便好。或许真是天意,朕膝下唯有两女,这样也好,慕卿……一切便托付于你了。”
湛霄道:“陛下放心。”
偃修不禁抬头望着他,只见他的表情依旧如往常那般平静,没有任何变化,而丰神隽朗、风雅无俦的面容被岁月打磨得更加深沉,也更加喜怒不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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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帝偃修在进了一碗太医局进的药后,病情加剧夜半薨逝。
偃修无子,相国慕湛霄立其皇弟宁王偃华为帝,可两年后又以偃华无道、淫.乱先皇遗妃为名废黜偃华,另立睿宗最小的遗腹子年仅五岁的偃颢为帝。举国上下一片哗然,然而却无人敢直面提出异议。
不知不觉王府到了。慕王不好骄奢,当年加封汝南郡王时皇帝本欲为其另建王府,但被慕王婉言谢绝,只是将侯府的牌匾换了,而今也不过只需再换一个牌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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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湛霄进了府邸,管家李全立刻上前道:“王爷,老爷在畅枫院等您。”
慕湛霄点了点头,向畅枫院走去。
这几年他与父亲政见不同彼此已少有交谈,自从他接受偃修封王拜相,靖安侯便离府另居。平素他不在京城,即便在京城也不住王府,而是在甘露山下另起了一座别院。
湛霄不知他为何会选择那里居住,但猜想多少和母亲有关。
他曾听他们提起过甘露山,当时他们彼此眼中都浮起一缕旁人难懂的会心笑意。他父母一辈子相敬如宾,到老了却越来越和睦相得,不似他与阿旋,情胜岩火,到而今,拥有的不过是火山的灰烬。
他微不可闻将那个名字又在舌尖咀嚼一遍,已然分不清是什么滋味。
慕湛霄掀开门帘,唤了一声:“父亲。”
他父亲果然在母亲的灵牌前默立,听他到来,道:“过来给你母亲上柱香吧。”
慕湛霄上前恭敬地替廖夫人上了三柱清香。
靖安侯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他唯一的儿子与他当初的期望越来越远,然而他并不能斩钉截铁地说他的所作所为全然是错。
“湛儿,你可知你今日之行为后世会如何评价?”
慕湛霄的背影略微一僵,过了片刻,缓声说道:“檀权揽政,横暴凌君。”
与在朝政上的霸道强权不同,慕湛霄从不封禁言论,万事皆可强力推行,唯有这件事,并非诛杀几个妄议朝政的书生,或是大兴一次肃清言论的文字狱就可改变。
靖安侯悠悠叹了一口气,“湛儿,而今主少国疑,你权倾当国,这是我最不愿看到的局面,其中艰险唯有你自己知道,也唯有你自己好自为之,不要让你母亲在天之灵担心。”
慕湛霄垂眸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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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湛霄出了畅枫院,清风迎面吹过,空气中飘来一阵淡淡的桂子香气,转眼又到了金秋九月满园飘香的时节。
有一年他去楚府后院找展鹏,路过桂花树下时忽一阵桂子摇落。他抬起头,只见郁郁葱葱的枝头藏着一个唇边眼角都蕴着笑的小姑娘,那么明亮又那么柔软,软得他毫无戒备直突突便撞进他的心里。
慕湛霄微微而笑,就如当年在馨香淡黄的桂花雨中抬头看见她,眉目弯起地笑了起来。
一切似乎随着这迷人的清风迎面而来,兰舟前的少年、漫天星辉的莫湖、策马奔驰的双影、红绡帐中的抵死缠绵,还有,许诺中的明月和天山……
“阿旋,你可知天下仕子习武修文寒窗苦读所为何事?所为者不一而足,然每一名仕子涉世之初或多或少都做过同一个梦,那个梦的名字叫做图国。
有幅图以天下为纸、以大略为笔,给热血为墨,虽然沉重无比,可只要给他机会他愿意扛起整座江山!秋水长天,物换星移,唯有画成这幅梦中之国方为万世不灭之功勋!”
“……我虽素有图国之梦,但我有的绝不仅仅是那个梦。”
他的笑容里浮起一分淡淡的自嘲和苦涩,万世不灭之功勋?
千秋万世,不会再有清辉如月的慕湛霄,不会再有湛然若神的靖南侯,不会再有德范遐迩、勋盖季世的倾世名臣,唯有檀权窃国之巨奸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