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三章 豪杰、枭雄
饱受战火摧残的京城已不复昔日繁华,街道上没有一处不流淌着已变了色的血,也没有一处不横躺着可怖的尸体——这些尸体中有魏人,也有匈奴人。
数十名匈奴士兵在街道上里外围成两圈,难以置信的目光由跟前的同袍尸体逐渐上移,最终停留在街道中央的那名男子以及紧跟在他身旁的女童身上。
他们就像一个个木头人一样呆立不动,又像是一只只被吓傻的鹅——他们明明已围住了男子,为什么却立着不动?
因为忌惮——忌惮男子以及他腰间的刀。
男子腰后并列系着两把刀,刀柄皆是朝向男子右手方向——这一地的匈奴士兵尸体正是丧命于其中一把刀下。
男子像是一棵久经风雨的老树,立而不动,也不发一言。
那些围着他的士兵也离他数丈开外,面上的表情正诉说着各自此时的情绪——惊恐、愤怒、犹豫……
“师叔。”
思缘眨着如翡翠般的双目:“爹真的在这里?”
她明明还是一个幼童,可她却好像对这些如狼似虎的匈奴士兵视若无睹。
“他在这里。”
夏逸终于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一些嘶哑,虽然语气平静,却也带着一丝疲倦。
其实他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但他又不忍破灭思缘的期望。
思缘又问道:“他在哪儿?”
夏逸从鞘中缓缓抽出昊渊刀,回答道:“我带你去找他。”
说完,便不再发言。
看着周围那些随时会一拥而上的士兵,夏逸忍不住感慨——这座京城已然物是人非,只有一点仍与当年一样,当年他离开京城时,这里遍地是敌,今日也依然一样。
夏逸微微的走神并没有躲过这些匈奴士兵的眼睛,站在最前排的一位匈奴百夫长向前微微移了一步,但他毕竟不敢上前太多——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与夏逸之间的距离是不是就是他与死亡的距离。
他实在应该感谢自己只是踏出了这么几乎看不见的一小步,因为只是这样一小步已足够令夏逸又回过神来——如果他方才忍不住多走了两步,他是不是也离死亡更近了两步?
夏逸的目光像是一把锋利的刀,在这样的目光下还能镇定自若的人真是不太多,至少这位百夫长一定不在这些人之中,他上前了一小步,此时又身不由己地退了一大步。
他退了,身后的匈奴士兵也忍不住一起退了数步。
夏逸知道这些人即将被他们自己心中的恐惧压垮,而他们解除恐惧法子也只有两个——他们要么杀死他们自己,要么就杀死他。
这已然是一个死局——这样的局总是要有一方人倒在血泊中才能结束的。
于是,夏逸一手抱起了思缘,另一手握紧了手中的昊渊,忽的冲向了对面的敌军。
然后,挥刀。
血光,刀光。
惨叫,呼救。
无论是凶狠如狼的匈奴士兵,还是临阵投敌的大魏禁军,只感到自己看到了神话中的杀神,那把锋刃淌血的长刀仿佛就是杀神的屠刀。
杀神一刀,血屠百里。
这队匈奴士兵出自“十二枭”之一的叁枭旗下,可谓正统的“统阿军”。
他们都是大草原上的真正勇士,没有人能够怀疑这一点。
然而,这些勇士已不复再勇,因为他们虽不畏惧死亡,却不能接受自己死的如此卑微——卑微的就像一只被人不经意踩死的蝼蚁。
这一刻,自命不凡的草原勇士终于体会到了那些魏人的恐惧——那些在永安门外被大单于亲手杀死的魏人。
他们冷眼嘲讽那些心存死志的魏人,可此时的他们岂不正如那些魏人一般惨遭这个独眼刀客的屠杀?
而两者区别在于那些魏人没有被恐惧打败,他们每一个人都死战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而这些永不言败的“统阿军”勇士却像是信仰崩塌的教徒,在这刀光血影中连连后退,更有甚者已伏在路边呕吐。
终于。
他们退出了这条街道,往后一步便是魏武大道。
“思缘,不要闭上眼睛。”
夏逸的声音淡漠地回响在街道上,“你要好好看清这些人眼里的恐惧。”
思缘害怕地看了眼一街的尸体,然后依言看向对面的匈奴士兵,艰难地挤出三个字:“为什么?”
“因为世道变了。”
夏逸如此说道:“要在新的世道活下去,你就要这些人永远这样看着你。”
思缘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却又糯糯道:“可是……思缘害怕……”
“师叔也害怕。”
夏逸面无表情地说道:“谁都会害怕,但是你必须学会利用你的恐惧,让恐惧成为你的武器。”
这一次,思缘用力地点了点头,努力装作不怕的模样,认真地说道:“思缘知道了,思缘不怕他们!”
夏逸嘴角动了动,好像是笑了。
其实,他还有一些话未说——你的生命本就是以巨大的代价换来的,所以你日后一定要经得起一切风雨。
——在你可以直面这些风雨之前,没有人可以绕过我的刀。
——至少今天不行。
因为在今天,夏逸才是那个创造恐惧的人。
他挥刀一震,甩落一道血线。
然后,手起、刀落——昊渊再次浸红。
绝望的惨嚎响彻整个魏武大道,恰好经此处的逃难百姓也不禁停下脚步,看着那些本来嚣张跋扈的匈奴士兵竟在这独眼刀客面前如待宰的羔羊一般,一时只感到难以置信,不同的脑海同时生出相同的疑惑。
——这独眼刀客是什么人?
——他为何非但不逃,反而向敌军主力所在的方向迈进?
——他是疯子?
这些京中百姓显然不想与夏逸一起发疯,只是匆匆一瞥便继续向南而奔,不约尔同地祈祷这独眼刀客可千万别死太快——至少也要等到他们逃出京城、匈奴再难追上他们以后再死。
这就是人性的自私——当天塌下来的时候,总希望有高个子的人来顶,却不曾想假如世人皆是如此想法,世间又何来的那些“高个子”?
当最后一个匈奴士兵倒在昊渊的寒锋之下后,夏逸终于止步于魏武大道。
他举目北望,似已看到了永安门,也已看到了那大作的烟尘。
——骑兵!
夏逸目光一凛,由那烟尘迫近的速度推断此时杀来的正是大魏军方头疼已久的匈奴骁骑。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可以靠个人武力正面抵挡匈奴铁骑——莫说夏逸做不到,就是活佛、剑修、慕容楚荒任何一人都做不到。
夏逸已准备撤离——正当他生出此念时,却见那片匈奴骑兵中忽有一骑疾行而出,一马当先地直奔夏逸而来。
这骑士的身份显然非同寻常,他胯下的那匹白马全身如雪白净、无一根杂毛,且行速快异。
似这样的宝马,即便在匈奴军中也是万里挑一,也只有那骑士的骑术才能驾驭如此神驹。
这一人一马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穿过了半条魏武大道,夏逸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骑士的面貌,那魁伟如仙兽的白马已当头撞来!
思缘已吓得忍不住要叫出声,但在张开小嘴之前,夏逸已身形一转,昊渊瞬间化作一道寒芒斩向白马两只前足!
夏逸故意等到这一人一骑迫近之时才挥出这闪电一刀,便是要那骑士无暇反应,人马皆栽。
岂料那骑士的骑术竟是异常高明,而且与胯下神驹心意相通——只听一声清亮的马嘶,那白马竟突地跃起,从夏逸头顶一跃而过!
夏逸回首望去,只见那骑士已勒住坐骑,一对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仿佛带着某种深意看着他。
“一别数载,我还当是认错了人。”
那骑士笑道:“近前一看果然是夏先生本人。”
这骑士连说了两句话,合用了三息时间。
当这三息过后,自永安门而来的匈奴众骑才赶上这骑士的步伐。
见骑士与夏逸搭话,他们居然同时勒马,硬是止住行军进度。
见状,夏逸瞳孔渐渐收缩,望着骑士长长吐一口气,缓缓道:“确实好久不见……不知在下如今该如何称呼阁下?魏世雄?木燕?还是……大单于?”
骑士笑了:“今日的木燕并不是来大魏经商的商人,而是来接管中原的草原之主!”
夏逸道:“所以你是大单于?”
骑士道:“是!”
夏逸叹了口气——他如何能想到当日来府南城与小幽做生意的胡商木燕,原来就是雄霸草原的大单于。
小幽当年也曾感到奇怪——木燕明明是个商人,好像却对生意的盈亏不甚看重,但对于自己涉及的各行各业却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哪怕是做亏本生意也要参入一脚。
原来木燕确实不在意那些生意的利益,他只是想利用一个人脉宽广的生意伙伴来洞悉大魏的方方面面——小幽无疑就是一个很好的伙伴。
木燕当年离开府南时,曾留下一个名为冒曼的胡商为他继续打理生意。
冒曼是一个面黄肌瘦的枯瘦的汉子,但夏逸第一次见到冒曼时就听出此人轻功造诣极高,是一个深藏不漏之辈。
至于那紧跟在木燕身旁的家将也心,其身板简直如同一座小山,比起血元戎也可平分秋色,显然是横练功夫的高手。
“木燕一定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夏逸曾出言提醒小幽,“也心与冒曼都是当世一流的高手,可这样两个高手却甘愿为他做些牛马之事,想来他在草原上的地位一定仿如皇室亲族。”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
小幽当时是笑着回答夏逸的,“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他非要送钱给我,我又怎么好意思拒绝他?
大不了,我就让他知道一些我愿意让他知道的便是!”
结果就是木燕确实没有通过小幽得到多少他想要的情报,所以便在半年前将冒曼召回草原。
可夏逸却知道木燕的合作伙伴一定不止小幽一人,只是其他那些“伙伴”是否知道这位年轻有为的胡商的真实身份便不得而知了。
“府南是一个好地方,夏先生怎不在那里好好待着,却跑到这兵荒马乱的成阳来?”
大单于似有深意地笑着,“莫非夏先生已与戏小姐分道扬镳?”
——戏小姐?
夏逸目光一沉,心想小幽对外的身份素来是蜀中大富之女“孟小幽”,大单于既然一语道破小幽的真姓,莫不是已知道了小幽的身份?
大单于见他默然不语,便抚掌大笑道:“夏先生默不说话,我便当先生已经脱离独尊门了!”
——他连独尊门也知道?
夏逸简直惊讶到了极点,未等他发问,又听大单于接着说道:“不瞒夏先生,我当日在府南初见先生之时,便猜到先生绝非常人!
于是,便令冒曼暗中查探了先生的来历……经这么一查,我才知道先生原来是朝廷重犯,在大魏是毫无立足之地的,是不是?”
夏逸冷冷道:“是又如何?”
大单于笑道:“大魏朝廷昏庸,视夏先生为不赦逆贼,但我却视先生为重情重义的豪杰!”
夏逸冷笑道:“你想要招揽我?”
大单于道:“世上有大才的人本就不多,而这些人中又不乏心术不正、见利忘义、天生反骨之辈!对于先生这样智勇双全、义薄云天的人,我很难不动爱才之心!
再者说,先生如今不仅是朝廷通缉的重犯,也是独尊门的恶徒,凭这两个身份已不能容身于大魏的天下……所以先生何不入我麾下,一同将这片天地改头换面!”
这一番话可谓慷慨激昂,同时也说明此间利害关系。
夏逸很确定只要自己答应大单于的邀请,他的身份立马就会从天下不容的奸逆,摇身一变成为草原霸主的座上宾。
只可惜,他有太多的理由拒绝这个邀请,其中一个就是……
“凛风夜楼的兄弟……还有几何?”
听到这个问题,大单于剑眉微微一动,若有所思道:“凛风夜楼?夏先生说的可是那些在永安门外死战的江湖草莽?”
他嘴角略扬,目中闪过一丝蔑意:“我给过他们机会,可这些傻瓜却为了一个不值得效死的朝廷而拒绝了锦绣前程……既然他们心存死志,我何不成全他们名留青史的愚念?”
——愚念?
夏逸摇了摇头——他了解凛风夜楼的兄弟,他们求的不是青史留名,也不是什么所谓朝廷。
——他们今日舍身,只为成全他们自己。
——楼主全的是心系天下的情怀,而众兄弟全的是与子同袍的交情。
——其实他们明明只是混迹黑道的三教九流,又何必去操那些高居庙堂的大人物才该操的心?
“你没有说错……凛风夜楼上下无一不是傻瓜。”
夏逸认真地看着大单于,同时握紧了手中的刀。
“巧的是……我是这些傻瓜的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