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一意孤行
楼下酒馆内,客来客往,高谈阔论之声不绝于耳。账房、酒保、跑堂、厨子,一个个忙的歇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楼上香闺中,云大掌柜取出澄心堂纸,小心翼翼的铺在桌上,用镇纸压住。杨菲挽袖,打开砚台,滴上清水,玉葱般的手指拈起一块松烟墨轻轻研磨起来。
陈晴抱着孩子,在一旁瞪眼瞧着她们行云流水的动作,只觉说不出的赏心悦目,眼底有丝丝羡慕流泻而出。
郁剑秋端坐案前,凝神思索一番后,蘸饱浓墨,提笔疾书。
云知一脸兴奋的看着她笔走龙神。郁剑秋的字骨肉停匀,苍劲秀逸,显然是下过功夫苦练过的。
一张纸写满,郁剑秋悬笔在纸上,细细看了一遍。检查无误后,搁下笔对三人说道:“你们身子骨太弱,现在不宜练拳脚。我先教你们如何呼吸吐纳,调息气血。这篇内功心法中正平和,温养经脉甚佳。习练数年,即可练力入骨,收内坚外壮之效。”
郁剑秋的目光缓缓扫过站立一旁的三人。陈晴听的云里雾里,不知所谓。杨菲全神贯注的盯着那页薄薄的纸张,脸上也是一副懵懂之色。唯独云知喜上眉梢,双方放光的看着纸上的字迹,神情专注之极。
待纸上墨迹晾干,郁剑秋将其递给了云知。“你先看看,有不懂的地方来问我。”
云知小心翼翼的捧着那页轻飘飘的纸,迫不及待的揣摩起来。杨菲看看如获至宝的云知,又瞅瞅无动于衷的陈晴,目中光芒闪烁。
郁剑秋瞧着眼神乱瞟的杨菲,含笑道:“我刚才写的那些,你可看的明白?”杨菲讪讪的摇头,也不再藏拙,低声道:“我没读过书,只零星认得几个字。”
她这般坦诚相告,倒让郁剑秋微微有些意外。她见杨菲言谈间颇有书卷气,还当她粗通文墨,不料竟也跟陈晴一样大字识不了几个。
陈晴颇为惊讶的瞄了杨菲一眼,嘀咕道:“原来你也是个睁眼瞎。”她既有些失落又有些不屑的道:“明明就是个绣花枕头,还成天装大瓣蒜,羞也不羞。”
无论人前两人如何吵闹,私心里,她还是认为杨菲和她是一路人。每次杨菲出口成章与云知周旋斗法,驳的她无话可说时,她心底也涌起几分窃喜,深觉面上有光。但杨菲自持才学,说些她听不懂的话讽刺她时,她又相当恼火。如今杨菲自承不识锦绣文章,她竟然会替她心虚,感觉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好像当初装腔作势的人是她一样。这种矛盾的心情,怕是连她自个也不知道是为了哪般。
自揭老底后虽然有些底气不足,但杨菲可不认为陈晴能和她相提并论,当下冷笑回敬:“我这睁眼瞎哪能跟你这目不识丁的人比呢!”
云知眼皮都没抬的接了一句:“既胸无点墨,还敢卖弄唇舌,别人自然不及你。”
杨菲脸色微变。被人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明嘲暗讽,以她素日的脾气,必定勃然大怒,反唇相讥。但她此刻却忍了下去,只淡淡道:“云妹妹字字珠玑,振聋发聩,杨菲受教了。”
“杨姐姐过誉了。”云知斜睨了她一眼。杨菲淡然处之的态度令她心中升起一丝古怪的感觉。
郁剑秋暗叹一声,这个时候都还能分神斗嘴,果真不是块练武的料。云知的慧黠聪敏很是讨人喜欢,但她心性太过跳脱,这对习武不仅无益,反而是个大大的阻碍。
“以前怎样都无妨。”郁剑秋无视两人之间僵冷的气氛,含笑温言道:“从今日起,我会教你们读书习武。只要你们勤学苦练,假以时日,即便不是文武双全,至少也有自保之力。只要才貌兼备,将来无论你们走到哪,做何营生,都不会让人低瞧了去。”
她如此苦口婆心的劝导,陈晴很是识趣的轻轻嗯了一声。
听出她话中的善意,杨菲也相当给面子的抿嘴一笑。移步至郁剑秋身侧,软语轻言:“剑秋姐教我写字可好?”
佳人盈盈俏立,一双美目顾盼生妍。饶是郁剑秋心定如波,也被她看得头皮微微发麻。见郁剑秋不答言,杨菲嘴角微翘,主动俯身拿了一张宣纸铺好。
郁剑秋从笔筒中选了一根舒适的羊毫笔,蘸了蘸墨,目注杨菲。“你可会写自己的名字?”
杨菲有些迟疑的点了点头。郁剑秋将笔递给她,起身让座,示意她写来瞧瞧。
纤纤玉指捏住细细的笔杆,杨菲屏息凝气,一笔一划尽力端正的在纸上写出“杨菲”二字。
“写得不好,让剑秋姐见笑了。”她咬了咬唇,小心翼翼的望向郁剑秋。
“写字,首先坐姿要正,气息要平。”郁剑秋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握住她的手,借力牵引着她,在纸上重写“杨菲”两字。
看着姿势亲密的两人,陈晴偷眼瞄向对此无动于衷的云知,心底暗暗纳罕。正在默诵心法的云知,此时根本无暇他顾,也就没注意到她二人亲密的姿势。
“你得控制好自己的力道,横要平竖要直。”郁剑秋那双略带薄茧的手,无论是拿剑、还是提笔,都异常的沉稳。即便此刻佳人在怀,柔荑在握,也丝毫未见一丝颤动。平素见惯风月的杨菲蓦地与她如此亲近,反倒心中升起一丝异样,莫名的紧张起来。
“所谓意在笔先,笔居心后。下笔前,先把这个字看仔细,做到心中有数。如此才能令其筋脉相连,一气呵成。”郁剑秋这般娓娓道来,声音只是普通的平缓温和。杨菲的心绪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她感染。身子已不似先前那般僵直,粉颈低垂,端端正正的坐与案前,竟有了几分气定神闲的意思。
看到自己的名字工整漂亮的跃然纸上,杨菲怔怔的注目了半晌,连郁剑秋何时松开她的手都未曾察觉。
陈晴抱着一直很安静的妞妞瞥见案上的白纸黑字,脸上神情神情变幻不定。她就像一只离群的雀鸟,看起来不太容易接近,只是那双落寞的眼眸中又流露出微弱的渴望。
郁剑秋走至她身旁,瞧着精神尚好的妞妞,开口道:“我看她不哭不闹,很是乖巧,不如把她放床上吧!”妞妞看到她过来,小嘴一撇,哭相立显。本来露在外面的小脑袋往后一缩,使劲扭着往陈晴怀里钻去,似乎生怕自己一个没藏好,又被她逮着灌药。
“这孩子怕生。”陈晴拍着妞妞的后背,脸上带着几分尴尬。
其实是怕我吧!这事郁剑秋心知肚明,也没多说什么,只笑了笑,摇摇头,问道:“怎么不给她换上新衣裳?”
陈晴母女穿的还是以往的旧衣服,手肘处、裙摆下,皆有补丁,看着甚是寒酸。
“她小孩子家好动,经常爬高窜低。”陈晴安抚着扭动不止的女儿,轻声解释:“这两日又在喝药,我怕污了新衣裳,就没给她换。”
郁剑秋道:“小孩子迎风长,正是抽条的时候,现在不穿,过些时日就小了。”
已将心法背的滚瓜烂熟的云知,这时也回过神来,收好那张纸,插话道:“买都买了,何苦放着白白浪费。现在就换上让我们瞧瞧,小孩子家就要打扮的光鲜靓丽,才招人疼。”
被她二人这么一唱一和的劝说后,陈晴也不好再坚持。将孩子放在床上,自去取了一套崭新的衣衫鞋袜。
云知犹豫了一瞬,也上前帮着陈晴一起将妞妞身上破旧单薄的寒衣除下,换上绣着小金鱼的肚兜和夹衣。妞妞里面的短衫是精棉所制,舒适又暖和。外面的衣裳用的是相对厚实的锦缎,正适合初春的天气穿着。
瞅着全身上下焕然一新的妞妞,郁剑秋颇为满意的点点头。
妞妞摸着身上的新衣裳,黑溜溜的眼睛好奇的盯着鞋上的活灵活现的金鱼。
陈晴对一旁的云知感激的道:“大小正好。多谢云姑娘。”云知笑眯眯的摆摆手,“我也是估摸着拿的,没想到这样合身。等天气暖和了,我再给她量身定做几套备用。”
郁剑秋含笑看着两人,心中复杂难言。不同于对杨菲的冷嘲热讽,云知对陈晴态度和蔼,照顾有加,可以说十分友善。只是这个陈晴,却有点不思进取,让她好生为难。
两人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她是真心把陈晴当朋友待,想教她一些谋生的手段,以免将来被人欺辱。
可惜,陈晴好像并不领情。她不知道这个看似柔弱却又相当固执地女人,到底在想什么,心底有何打算。
虽然陈晴答应跟她读书习武,但那是因为她的强势让陈晴无力反抗。这让她十分纠结,因为这并不是她所愿意看到的情景。她的初衷是想让这些命运多舛的女子能够自立自强、不畏强权、不惧邪恶。可到头来,她却只能以势压人,迫使她们成长。
她知道逼迫不是最好的法子,自己操心劳神不说,还惹人埋怨。这样的后果,是她始料未及的。但仔细思量后,她还是做出了如今这个出力不讨好的抉择。
弱肉强食的尘世间,只有绝对的实力才能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她无法与整个世俗法则抗衡,唯一能做的,只有尽自己的能力,尽量去帮助那些需要她帮助的可怜女子。
在这个以夫为天、以贞为命的社会。女人一生下就注定是弱者,被当做货物一般随意买卖。陈晴她们就因为有几分姿色,就遭遇大难,而后被亲人遗弃,被世俗鄙薄,一生不得展颜。当初若不是她愤而出手,那些罪魁祸首只怕如今还依然逍遥法外。
人们或许会在言谈中怜惜她们凄惨的遭遇,却无法接受她们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那些本该被温柔相待的女子,无论生死,最后走只沦为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她曾经为此怒不可遏,甚至在某些时候,会极端到想毁灭这一切。这个肮脏的,令人恶心的世界,让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所适从。她很想做些什么,来划开这束缚,打破这牢笼,让心中憋着的那团火得以宣泄出来。
她不知道如何表达她的愤怒,也不知道要用什么才能唤醒那些女子心底的血性。
她灭了极乐门之后,很多人明示或暗示她不要轻易出头,以免惹祸上身。她当初的行为,在某些人看来是极为愚蠢的、不计后果的,甚至是不可思议的。但她从未后悔那日的疯狂举动,甚至还庆幸彼时的不知天高地厚。
如果当年是因为无知,所以无畏。
如今,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