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疯言疯语

7疯言疯语

歪打正着怄了云知一回后,瞧着她一脸郁郁,陈晴暗自快意。正想接着刺她几句,出出胸间恶气;又记起以后得在她手下讨生活,把人得罪了,自个也没好果子吃;便歇了打击报复的心思,转而跟郁剑秋扯起了闲话。

“郁姑娘,刚才你说,一直在找我们。这是为何?”

提起此事,郁剑秋缓缓放开云知的手。那些隐忍在心底的记忆与情感潮水般涌来,让她的脸色随之黯然。

覆在手上的温暖忽地离开,云知有些不适应的将微凉的手缩回衣袖内,不甘心的用眼神瞟着郁剑秋紧握成拳的双手。

“我当年受伤颇重,休养了月余才去看你们。”郁剑秋沉郁的目光落在陈晴瘦削暗黄的脸庞上。陈晴惊讶的看着她,带着几分糊涂几分好奇的静待下文。

你受伤了?云知微微张嘴,然后又闭上。眼睛还是忍不住的瞅向郁剑秋那张完好无损的脸,和挺秀的身姿,似乎想确定她是否已经痊愈。当日匆匆一瞥,郁剑秋一身黑衣,退敌时举重若轻,神色间也完全看不出有伤在身。云知一直以为郁剑秋那般武艺高强,惩奸除恶后自然是全身而退,却没想到,她也会受伤。她们相遇时,极乐门的人已经死伤大半,郁剑秋其实也是强弩之末了吧!可她还是出手救了她,那么温柔的跟她说话,安慰她。云知咬住嘴唇,秋水似的眼眸中蒙上一层雾气。明明身受重伤,还一刻不停的赶去地牢救人,这些事完全可以交给衙门的人去做的,她偏偏要自己逞强。也不知她身上可有疤痕,可会留下暗伤。目光扫过郁剑秋的领口和腰间,云知真想扯开她的衣服,亲自查看一番。

“我找了一家又一家,可你们全都不在。”郁剑秋略显伤感的语声被江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多方打探,才得知你们并未被家人接受。”郁剑秋微微侧头,望着远处的江面。“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一共四十七人,十三人自尽身亡,七人落发为尼。剩下的要么远嫁,要么被家人发卖。”时隔两年,春去秋来,品过浮生知百味,重提昔日见闻,她脸上已没有滔天的愤怒,只有无尽悲伤。

当年得知那些女子的遭遇,她简直难以置信,从开始的暗访到后来的登门质问,得到的答复永远都是那几句,"名节有损、玷污门风、没脸见人、死了干净。"无论她如何劝说,嘴皮子磨破,都无法改变他们的主意。有些人甚至连她们的下落都不愿意告知,好像提起他至亲骨肉的女儿,就侮辱了他的人格和颜面,只恨不得世间从无此人。

想起那些死去的姐妹和自身的遭遇,陈晴悲从中来,瞬间湿了眼眶。

云知对这些消息也有所耳闻,但别人的生死抉择、苦痛挣扎,离她的生活太过遥远,当时伤心难过一阵也就放下了。此刻郁剑秋压抑悲伤的声音,一句句钻进耳内,直透心底,她听得竟比当日还难受,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不过她毕竟没有经受那些惨烈的伤害,无法像陈晴那般感同身受。

郁剑秋转回头来,看着陈晴,眼里的伤痛,一层层叠加。“我没想到会这样,若是我早一点去看你们,也许她们就不会死,你们也不会过得如此艰难。”

云知鼻子一阵发酸,眼眸生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想要开口安慰一下郁剑秋,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陈晴抬袖抹泪,红着眼圈道:“这与你何干呢!”

这句话说出了云知的心声,她忙点头附和,给陈晴递了个赞赏的眼神。可惜陈晴正沉浸在自怜自哀里,没有发现她投来的友善目光。

“是我们命苦,注定要受这份罪。”陈晴脸上带了凄然的伤感,语气悲凉。“与其像我这样活着,还不如当初死了,一了白了。”丈夫视她如草芥、父母待她如仇寇。这样的人生,活着有何乐趣,不过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

云知不以为然的撇嘴,从不为自己争取,等着别人欺负你,你不命苦谁命苦。

“命中注定?”郁剑秋轻轻摇头,沉声道:“不,那是因为你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在家时逆来顺受,服从父母的安排,所以才会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出嫁后对丈夫的无理要求不敢违抗,因为你的屈从,让他可以对你肆意践踏。你之所以命运多舛,归根结底,在于一个“从”字。盲目而毫无主见的听从父母,因弱势而依从丈夫。你的人生是由他们在摆布,幸与不幸你都只能接受。”

郁剑秋这番话说的推心置腹,让陈晴不得不动容,但她心头还是升起阵阵荒谬之感。不听父母的话,那是不孝,不听丈夫的话,那是不贤。我若是不服从他们,那不是找死吗?这种大逆不道,无法无天的话郁剑秋都敢说。难道这就是所谓的艺高人胆大?

云知听的怔住,脑中反复想着郁剑秋说的话,渐渐的似有所悟。她爹一年难得跟她说句话,听不听的看她高兴。至于郁剑秋嘛,她俩谁从了谁,她都没意见,只要从了就好。

她抬头看向郁剑秋,两人视线相触。想到有一日郁剑秋从了之后,待在她身边,她想抱就抱,想摸就摸,想拉手就拉手,想亲哪就亲哪,那日子,美死个人呐!她心底走马灯似的转过诸多念头,最后停留在将来谁娶谁嫁的问题上。

两人脉脉无语的对视了片刻,在郁剑秋清澈明净的目光下,云知微觉赧然,讪讪低下了头。

“你在家也是这般言语行事?”难道你父母没有骂你忤逆不孝?陈晴忍了忍,终究还是将后一句吞回肚内。郁剑秋是她的救命恩人,这样的话在心底想想也就算了,问出口就太失礼。

郁剑秋看了她一眼,不容置疑的点头,然后幽幽道:“我父母早逝,自小与师傅相依为命。”

陈晴瞪大眼,彻底无语了。这真是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她估计郁剑秋那位师傅只教她功夫,其余的纲常伦理一概不管不顾,所以才让她生出了这种离经叛道的念头。

云知也被郁剑秋弄得有些哭笑不得,不过她更多的还是心疼。从小就死了爹娘,无人疼,无人爱,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练成这身武艺。她怜惜的目光柔柔的抚过郁剑秋的脸。若是换个时间听到这话,若是陈晴不在此处,她一定会抱住郁剑秋,好生安慰一番。

“家师待我视如己出,从不打骂,也不溺爱。自我懂事起,家中大小事务,都会说与我知。与我有关的事,会让我自主决定。当然,一切后果自负。”说起师傅,郁剑秋的声音很柔和,脸上的表情也舒缓下来。

这种师徒关系,陈晴简直闻所未闻。郁剑秋命好,摊上这么个特立独行的师傅,所以就理所当然的以为,天下父母都这般和儿女相处?她憋了半天,才闷声道:“尊师真是位奇人。有这样的师傅,是你的福气。”

郁剑秋淡淡道:“父母慈爱,儿女孝顺,方能家庭和睦。不过我却见到很多为人父母者,将子女当作货物牲畜一般对待。他们的所作所为无丝毫慈爱之心。对这种父母,应该敬而远之,否则,迟早被他们祸害。”

陈晴听的心惊肉跳,仔细端详着郁剑秋,见她一本正经的不像说笑,也不似疯魔,顿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脑海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滴的被击溃,破裂、粉碎,继而飞灰湮灭。

这方面云知感触不深,再加上她一向我行我素惯了,听到这番言论倒是毫不吃惊,面不改色。心底还在妄自猜测,郁剑秋那位师傅到底是何等神人,居然这样教徒弟,太颠覆常人的想法了。

尽管心中汹涌澎湃,陈晴还是勉强保持镇定,干巴巴的挤出一句至理名言:“三从四德,自古皆然。”她的表情有些惘然,也不知道是说给郁剑秋听,还是想说服自己。

“荒谬!”郁剑秋正色道:“古人言女子幼从父兄,既嫁从夫,夫死从子。原是指祭祀时,女子服丧礼的规矩。并非你们认为的遵从、服从之意。”

“不管这句话原来是什么意思,现在大家就是这样理解的。你能改变他们的想法,改变这个现状吗?”陈晴目光如电的注视着郁剑秋,语气中有着她自己都不曾发现的颤抖和隐隐的期待。她也不知道究竟在期待什么,就算郁剑秋能闯进金銮殿弑君,也不可能改变这千百年的规矩。她只是莫名的有些兴奋和害怕,她不知道郁剑秋会给她怎样的答案,但是光想想那种打破规则,挑战权威的快意和疯狂,就让她心底发烫,整个人都有些不清醒。

在一旁听得兴致盎然的云知插话道:“天下并无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凭什么是我们听从他们的话,而不是他们听我们的话。”她瞄了瞄若有所思的郁剑秋,将目光移向陈晴,带着一丝淡淡的不屑。“你不是连死都不怕嘛,为何不试着去改变这一切。”

云知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毫不掩饰的轻视,让陈晴瞬间沉下脸。“如果你爹娘执意要将你送与高官富贾为妾,除了认命你还能怎么办?”她斜睨着云知,嘴角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也许你唯一能改变的,就是如何去死。”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不知包含了多少激愤和无奈。如果有得选,谁不想平安喜乐的度过此生。她一穷门小户的女子,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一辈子该走什么路。她一不识字,二不会武,除了依附别人而活,还能怎么办呢?

云知被这个假设问住了,急切间也想不出有理有据的话来辩驳,只得黑着脸道:“我爹娘根本不可能这样做。就算真发生了这种事,我会打点细软溜走,自己谋生路。如果跑不掉,也会大闹一场,气死他们。让我过不好,他们也别想好过。我就算是死,也会让他们一辈子不得安生。”

云知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把陈晴给彻底骇住,看她的眼神就跟看疯子一般无二。她觉得自己再和她们说下去,一定会崩溃的。

云知冷哼一声,梗着脖子,倔强回视,力图用气势压倒对方。在郁剑秋跟前,不管有理没理,她都不可能轻易向陈晴认输。

气氛凝滞,云知和陈晴杏眸对星目,两人心中皆升起一股怒气,眼底似乎都燃着一簇小火苗。

而作为导火索的郁剑秋则是一脸思索的表情,云知和陈晴的对话,也让她明白自己有些时候太想当然了。处境不同,旁人又如何能感受身在其中之人的苦涩悲辛。

但有些话,只要你说了,总会有人懂,有些事也必须得有人去做,才会有改变的可能。郁剑秋呼出一口气,注视着陈晴,缓缓道:“命运并非一成不变。你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决定,都可能会影响你的一生。比如今日,若你不反抗,而是把钱交给他去赌,也许我们就会擦肩而过。而你的命运会如何,我想你应该心中有数。”

陈晴垂眸,暗自苦笑。我做这样的选择,那是因为看到了你。我豁出命去反抗,所依仗的是你那颗侠义之心。若没有你在,我凭什么去改变自己的命运,凭这双洗衣做饭的手,凭这颗千疮百孔的心,还是凭真善美、恭俭让。

一早就领悟了郁剑秋想法的云知,在心底暗搓搓的咂嘴。不愧是我看上的人,就是这么的与众不同。

“有时候,看似不起眼的事,却往往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结果。”云知这话,换来郁剑秋侧头微微一笑。估计是称了她的心,云知得意的翘起了嘴角。随着对郁剑秋的了解加深,她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以理解她的心思,却也越来越喜欢这个女人。每次她都以为自己已经看清郁剑秋,能够投其所好而得之。结果,唉,想起这事就郁闷,她的忧伤无人能懂。现在知道郁剑秋喜欢这种调调,她觉得应该从这方面入手,先当上她的知己,然后再图谋其他。

陈晴神色复杂的看了郁剑秋半天,才缓缓道:“是你的出现,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如果没有你当初的侠义之举,我们或许早已成为行尸走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因为你,至少,我们可以选择死。那些死去的姐妹并不比我们悲惨,也许还比我们幸运。有时候,死亡,是一种解脱。活着,才是一种折磨。”

如果今日郁剑秋不在船上,她会忍气吞声,或是等待下一个离开的机会,或是麻木的活着,然后等死。她敢反抗,是相信郁剑秋不会眼睁睁的见一弱女子受辱而无动于衷,袖手旁观。这是一场赌博,输了,不过是贱命一条,死就死吧!赢了,无论未来会怎样,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

想到陈晴曾经遭受过的屈辱,云知脸上露出怜悯之意,同时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如果她当日没能逃出来,落到跟她们一样的下场,她最大的愿望,大概也就是,如何才能不痛苦的死去吧!

郁剑秋皱着眉头,突然没头没脑迸出一句:“命运应该掌握在你自己手中。”

一直瞅机会挣表现的云知刹那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插了一句:“即使将来受苦受罪,那也是自己的选择。”

郁剑秋微微点头,看向云知的眼神亲近了许多,明显跟以前不一样了。

瞧着这一唱一和的两人,陈晴张张嘴,无力辩驳,最后只得轻叹一声。她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跟她们说不清,也讲不明。说多了,反倒徒惹烦恼。她们怎样想,怎样做,都随她们去吧!她们有钱有能力去瞎折腾,她这孤苦之人就别跟着凑热闹穷折腾了。

得到郁剑秋的另眼相看,云知窃喜,又不动声色的道:“待找到了那些被卖掉的姐妹,我们会尽力帮助她们摆脱困境。”

“这两年,我辗转各地,搜寻她们的下落。总算是皇天不负有心人,如今已找到大半。只是还有七人一直下落不明。不知从何寻起。”郁剑秋忧虑的神情中透出几分歉然,随即又转为沉凝。“待我找好了地方,就把你们接去好生安置,定不会让你们再受苦楚。”

这是要照顾她们一辈子吗?两人先是一阵错愕,旋即不约而同的看向郁剑秋,然后被她眼中熠熠生辉的坚定光芒晃花了眼。

云知目光呆滞的看着郁剑秋,不知该作何反应。

相比之下,陈晴惊讶激荡的心情都通过那双眼睛,很明显的表达了出来。虽然对郁剑秋的某些见解不敢苟同,但这并不妨碍她对郁剑秋的敬佩。郁剑秋比她认为的还要好,比她想象的还要傻。她想,她是懂郁剑秋的,她也明白郁剑秋犯傻行为背后的真实想法。郁剑秋对她们作出了一个承诺,同时,那也是她心中的一个愿望。愿这些她救过的女子,都能安然无忧的度过一生。

“能遇见你,是我们此生最大的幸运。”

她的人生原本是一场噩梦,不过好在水尽山穷转轮回,终于还是让她碰到了郁剑秋。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她今后一定会活得好好的,为了大难不死的自己,为了还在襁褓中的孩子,也为了郁剑秋。

我会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好好的活着。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你的愿望如此美好,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我所能和你一起实现它。

郁剑秋微抿嘴角,漆黑温润的双眸中映出陈晴含泪带笑的脸。

在这一刻,回过神来的云知也觉得自己终于看懂了郁剑秋,明白了她的执着,理解了她的想法。眼见着亲手救出火坑的人,又被她们的亲人推进地狱,她当然不肯就此罢休。

郁剑秋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她那颗侠义之心驱使她做出种种世人不愿去做,也不会去做的事。

这样的郁剑秋让她心向往之,欲罢不能。

她侧头,将眼中呼之欲出的爱慕投向青山碧水,悠悠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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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追不舍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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