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无关风月
坐在天麟大帐之中,刘梦然一遍又一遍地翻阅着战报。
比翼已经给油灯添了一次油,想着刚刚响过的更鼓,正打算开口劝说刘梦然,抬眼却发现刘梦然正望着窗外出神。顺着刘梦然的目光望去,外面又是一轮皎皎圆月。比翼只看了两眼便收回了目光,低头给刘梦然把茶水换了白水,温声劝道:“时辰不早了,少宫主早些安置吧。”
刘梦然收回思绪,轻轻摇了摇头:“罗叔他们可有消息?”
“三天而已,救人也不急于一时,定是罗叔等人要细细筹谋的。少宫主放心,此次前去营救的都是最为稳妥不过的。”
刘梦然注视着比翼,许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此行十分冒险。营救难,救到人以后如何把人带回天麟?如何全身而退?我只要一想到这些事,便如那热油里的蚂蚁,煎熬难耐。”
“少宫主又何止煎熬?今日又是十五,虽说雪影的前毒已解,却又中新毒身陷囹圄,少宫主心思细,此刻必是万分痛苦。”比翼顺手拿起刘梦然刚放下的战报,也叹了口气,“若只是这样,还是小思小情,最痛苦的,莫过于少宫主自己。可天麟将士百姓正处水深火热的战火之中,前去营救两位男夫的几路人马大多都是咱们亲近之人,前路凶险莫测,少宫主这会可谓是坐卧难安恨不能身替吧?”
刘梦然绷了半天,又想起刚才比翼一本正经说到“男夫”二字,便轻笑起来。
比翼狐疑地看着刘梦然,刚想开口,却被刘梦然抓住了腕子。“亏你想得出,男夫?那两个若听到你称他们为男夫,还不得窘死?”
“那他们本来就是男夫嘛。少宫主是开府出来的公主,皇帝赐婚得清楚明白,欧阳甫将军雪影族长都为公主正夫,不分高低的。那不是男夫是啥?少宫主可是妻主呢做什么不拿出点妻主样子来?”比翼说话时颇有些不忿。
刘梦然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另处的那个世界,即便女子地位可以勉强与男子同等,也绝没有如今这般威势,她竟然娶了两个男人,还是两个多少女子倾心的世间英雄。一抹弧度爬上嘴角,刘梦然颇有威严地压低声音:“比翼说的是,我是妻主,自该说一不二。待两位公主夫迎回以后,本宫定当让他们好好服侍伺候我这个妻主”
刘梦然脸不红心不跳,她这个现代冷情女,说起房中之事也没个忌讳,倒是比翼被躁得脸色绯红,在心里瞪了刘梦然好几回,憋了半天只吐了一句:“少宫主该请梅姑好好调理身子,未雨绸缪才好。”
刘梦然听出比翼调侃她,丝毫不恼,只盯着比翼收拾的动作,直到比翼手都开始抖了,方才“噗嗤”一笑:“你到胆子肥了,如今也敢打趣我。只消此处事了,我速速把你配了三胞胎,保管你要时常去梅姑那要些滋补好药。”
比翼恼羞成怒,作势要挠刘梦然。守在门外的立轩听着里面的动静,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刘梦然看着比翼红艳的面庞,却想着明日,也是该她发挥点作用了。
两军对阵,最忌拖延。古老将军颇善虚实几道,手下又有其二子与其他良将近十人,合作默契,生猛异常。天麟近来与地恕交战在老将军的统筹下,胜面渐现。
刘梦然依然早早来到大营主帐,又再一次被老将军安排在帐内坐着,并不让她做什么。
刘梦然瞅着比翼上了第三盏茶,在主位上又换了个姿势,百无聊赖。
此时,立轩闪进大帐内,在刘梦然耳旁耳语一阵。刘梦然嘴角浮出笑意,唤了比翼,一道出了主帐。
“公主这是要去哪儿?”今日恰好是常飞放在营中镇守,刚正在主帐外分配新到的粮草。
刘梦然扯出一抹笑,斜了常飞放一眼:“怎么,如今本宫去哪,还需要与常将军报备?”
“公主咋……”常飞放从未听刘梦然自称过“本宫”,顿觉头大,不知这会子公主哪里来的脾气,“末将奉命镇守大营,自然公主的安危也在末将的保护范围之内。”
刘梦然遥遥望着大营营门,心中一阵焦急,头也不回,抬步就走。吓得常飞放连连跟着,想拉一把又想起身份有别。这位可不止是公主,如今还是欧阳将军的未亡人。
“比翼,把人给我撂倒了”刘梦然忽然出声,常飞放刚来得及抬起手抵抗,已被比翼反手制住,按倒在地上。
周围军士看到这一幕,皆噤声。刘梦然示意立轩去牵马,自己却低头凑近常飞放耳边道:“你若不放心,便随我同去。”刘梦然顿了一下,似是犹豫片刻,又道:“你心里想着我是欧阳师兄的未亡人可做不得数,我这就要去接我家欧阳夫君。”常飞放一会儿惊于局势这般恶劣公主还要出营,又听公主意思……欧阳将军没死?
“那我们……”
常飞放刚想问欧阳将军下落,又被刘梦然捂了嘴。他又想着如今的局势,垂下了眼。刘梦然知道常飞放已同意她的想法,示意比翼松开了常飞放。
“那公主必须听末将的。我素知道洛宫神通广大,却不能碗里还没吃到又丢了盘子里的。我是个粗人,说不来那些复杂的,可公主必听我一言。带上我的人。”说着,常飞放示意旁边参将下去,片刻,一队训练有素的军士上前,迎了上来。
刘梦然眼前一亮,这队人里面有好几个熟悉的面孔,竟是当日在国都给欧阳甫扶灵的欧阳甫亲卫。刘梦然知道常飞放故意这么说,他自己有重任在身,要守中营,不能冒进,这又送了欧阳甫的亲卫给自己。
刘梦然微微福了福身子行了个半礼,吓得常飞放避让不及。
“常将军镇守中营,必可保我天麟大军后备万无一失。本宫就此别过,无关将军失职。还请将军告知古老将军,多日来,谢谢他的照顾。拳拳报国之情,只当他日再来与将军共商”说罢,刘梦然带着一队人马轻骑快马,迅速消失在了天麟营中。常飞放目送刘梦然一行人离去,身边参将在他耳旁说了什么,常飞放点点头,眼里都是期许。
林荫葱绿,光影迷离。
一队人马在林间奔袭,只见当中护着一辆马车,数人身上已经挂彩。
刘梦然与比翼共乘一骑,策马飞奔。远远看见马车上正在驱车的罗叔一脸肃穆,身后树影下似有人影跃动,必然是追兵。
刘梦然振臂高呼:“前面是地恕追兵,活捉地恕公主,赏金千两,赐世袭千户”
比翼刚想问刘梦然如何知道前面追兵有地恕公主,却见身前略过数人。对比翼来说金钱身份不值什么,可对普通人来说,金钱可贵,可世袭的身份可福祉后代,实在诱人。
比翼当下顾不了那么多,策马朝罗叔奔去,立轩和欧阳甫亲卫护在四周,一阵厮杀间,已来到罗叔前方。
罗叔只看了刘梦然一眼,眼里都是急切,便专心策动着马车。比翼调转马头,在马车边一道前行。
这辆马车四周密闭,看起来……有些怪异。刘梦然刚想开口询问,却见罗叔后背插着一支箭,失声惊呼:“罗叔”
比翼似是没看见一般,一边策着马,一边抵挡后方飞来的箭矢。
罗叔扯动嘴角,只说了一句“少宫主不该来。”便铁青着脸继续驱车,刘梦然心脏漏跳了一拍,忽然明白过来。罗叔,这是在以身为饵。
“我来了,这计才成了。”刘梦然淡淡地说着,心里有了主意,“立轩,你护着罗叔。比翼,告诉将士们,前方不远,常将军有士兵接应。”
比翼喊话一出,将士们再受鼓舞,不少早已受伤的兵士再次暴起,与追兵厮杀在了一起。
“将士们,救出欧阳将军,定能踏平地恕”刘梦然忽然大喊,撕心裂肺。将士们跟着刘梦然一路来,以为只是保护公主接应洛宫众人。此刻听闻马车中是早已牺牲的欧阳将军,只惊了片刻,便像打了鸡血一般。
“欧阳将军没死我天麟战神回来了”
“兄弟们,杀啊救出将军,将军早晚带着我们踏破地恕,为死去的天麟人报仇”
“能救下欧阳将军,咱兄弟就是死了,也值了”
一片刀光剑影,刘梦然咬牙含泪努力不回头;一轮轮歇斯底里的狂吼,那都是天麟的战士与世诀别时的誓言。不知跑了多久,温热的液体滴在刘梦然手上,比翼也受了伤。
“比翼……”刘梦然还来不及说出下一句,身边的欧阳甫亲卫坐骑中箭倒地,他只来得及看了马车一眼,从地上爬起来,拔出腰间的剑,便迎向了来敌。周围暴起两三人,瞬间淹没了他。鲜血横流间,刘梦然的心越发揪得紧了……
“保护公主,保护将军”前方响起一片呐喊,震天的马蹄声向刘梦然袭来。是常飞放,常飞放接应他们来了。
大批人马从刘梦然身侧呼啸而过,刘梦然紧紧抓住比翼的胳膊,喉咙发紧,胸中激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常飞放带着一人飞身坐到罗叔身侧,他扶着罗叔,罗叔见是他来,又看看刘梦然,绷着的那根神经终于松了,昏厥了过去。常飞放扶着罗叔,让他的参将驾着马车,大声道:“末将幸不辱命,已秘密迎回欧阳将军和马奔先生。他们此刻正在一处隐秘居所内。”
刘梦然深深吐了一口气,比翼也似一松,这才觉着手臂上的伤口疼。
刘梦然的泪水控制不住,一路哭着随常飞放到了秘密居所,也是一三进的小院,看似简陋,却也整洁。
罗叔已被扶去侧屋治疗,比翼的伤口也已包扎。比翼却不肯休息,刘梦然知道,她放心不下欧阳甫。刘梦然到了屋外,却总算收住了泪水。刘梦然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患得患失,站在门口踌躇不前起来。
比翼一脸焦急,也只能陪着刘梦然在外面等着。里面有了些响动,只见马奔推门而出,脸色不太好。
“欧阳师兄怎么样了?”刘梦然艰难地挤出这一句,声音沙哑。
马奔活像十天没有睡觉,眼窝都凹了下去。“对方不舍得伤了欧阳,便一直被他们用药物压制着欧阳的内力,对欧阳日后行武影响很大。”马奔才说了一句又颇为难堪起来,“还在饭食里用了其他一些药物,欧阳为了抵抗,应该多日不曾饮食却被人强喂了下去,然后又被人……那虎狼之药……那个……欧阳也不容易,少宫主莫要……”
“可能治愈?”刘梦然打断马奔,见他一头细密的汗珠,脸色又是这般,便转口道,“你也辛苦了这么多天了,我原不该这般追问你。可欧阳师兄于天麟,于洛宫都非同一般的重要,只望你辛苦一些……”
“少宫主此刻可要进去看看?”马奔忽然一问,刘梦然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马奔帮刘梦然开了门,轻声说着:“在来的路上我已给欧阳治了两日了。少宫主有话可以慢慢与他说,无妨的。”说完,他又扯了扯怔怔跟在刘梦然身后的比翼,目送刘梦然进门,把门合上了。比翼瞧了眼门,转身站在了门口。马奔看这个情况便转身说去看看罗叔,也去了侧屋。
屋内有些昏暗,正中八角桌上摆着一套简易的茶具,屋内飘着淡淡的药香。刘梦然站在桌子边有些踌躇,她也不明白,自己心心念念想救的人就在屏风后面,自己却这样优柔寡断起来。到底怕什么呢?
“然儿可是再不愿见我?”低沉的嗓音响起,刘梦然片刻失神。疾步绕过屏风来到床前,却见欧阳甫半裸着上身躺在床上,刘梦然一阵尴尬移开了眼。
“然儿是嫌弃我了吧?”欧阳甫咳了起来,作势便要起来,刘梦然赶紧走上前把他按住,一只手刚抓住被角想要给他盖上,却被欧阳甫挣脱开来,“我如今这般样子,又被人折辱了许久,已是配不上公主了。”
刘梦然慌忙间又扯住被子,只一股脑儿想要先给欧阳甫盖住,话也说不上来,只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脸上一阵青红交替的。
欧阳甫似乎叹了一口气,看了刘梦然慌乱的样子,心底一阵发紧。这个自己心心念念十几年为她生为她死为她狂为她疯的人如今就在自己眼前,却连上前拥住她的勇气都没有。自己何时成了这样,这次地恕受辱,怕是她心里再过不去的一道坎了。
刘梦然过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正眼看了看欧阳甫,才发现众人心中的盖世英雄,已是骨瘦如柴,眼里的坚毅果敢虽还在,早已撇过去不看她的眼里也有了惆怅和晦暗。
泪水夺眶而出,刘梦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捧起欧阳甫的脸,强行把他的目光扭了过来。“我素来不善于表达内心感受,却也不愿意欧阳师兄如此轻慢自己。我这些天担惊受怕,日思夜想的都是如何救你,你怎么可以不顾大家对你的牵挂,这般消沉?”
欧阳甫定定注视着刘梦然,许久,问了出来:“那你呢?你牵挂我是因为天麟需要我?还是你需要我?”
刘梦然愣了一下,原来,马奔和她的对话他都听到了,便想也没想脱口而出:“天麟需要你,我自然也需要你”
欧阳甫摇了摇头,想挣脱脸上柔软的双手:“我知道,我身为天麟人天麟守将,地恕如此辱你我,辱我天麟,屠杀百姓,我欧阳甫与地恕不死不休”欧阳甫说话时虽声音不大,可刘梦然却仿佛听见了铮铮战意,“公主不用怜惜末将,末将为公主为天麟效忠皆是职责所在,些许皮肉精神之苦,实不算什么。早先战场上拼杀,比这还折磨人的招数我也……”
刘梦然一把捂住欧阳甫的嘴,泪水戛然而止:“欧阳甫,你一口一个公主一口一个末将,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和你就是公主和将军的关系?马奔路上没和你说吗?你已是我明媒正娶的男夫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刘梦然当着国都百姓的面允诺过,与你生死不弃你这是要逼我背信弃义不成?”
欧阳甫灰败的脸上扬起一抹笑意,眼里闪过一丝光芒,刘梦然见他笑了,怔了怔,手也松了开来。“欧阳甫自是知道此事。当时公主也是权宜之计,如不这般,既不能抚慰朝臣百姓,也不能接下地恕挑衅……”欧阳甫顿了一下,又道,“自然,公主兴许对我有些许补偿之义。如今我已归国,待修养一些时日便能再披战甲上阵杀敌报效国家还恩父母,不坠天麟百姓的信赖。是以,公主当时的权宜之计我欧阳甫感激于心,待迎回雪影族长之日,便请公主赐欧阳甫休书一封”
刘梦然听欧阳甫言之凿凿,心里晦涩难言。他竟然这么看自己,他眼中的自己只有雪影只有利益,于他没有半分感情。刘梦然不禁站起了身,问自己:这样的欧阳甫,她还能用自己的感情把他拉回来吗?
欧阳甫看见刘梦然竟然转身,似要出去,眼里的光亮消失殆尽,只在心底深深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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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