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站岗是个精神活
门口,自然是站岗的位置。
葛岳峙将狐毛大氅挂在手臂上,背靠着墙壁默默地抽烟。
烟头明明暗暗,在他的瞳孔里落了一抹猩红的光点。
他的身材健硕颀长,五官冷峻深邃,又兼之剃了个光头,一看便知是个狠角色。然而西装又是如此笔挺熨帖,大抵是个有身份的恶徒。
迎面陆陆续续走过几个端菜倒酒的侍者,谁也没敢多瞥他一眼。
厢外的走廊长而曲折,头顶是成排的壁灯,奢靡低调的橘色,笼笼统统地洒下来,把它晒成了镶金嵌玉的隧道。
葛岳峙站在这隧道中,一动不动,站成了一株盆景,一根石柱子。总之不是个活物。
相对于酒店走廊中有条不紊的安静,隔着一扇气派恢弘的梨木门后的包厢,则静得格外的情意绵绵。
葛岳峙喜欢弦乐,他虽然只是师家的一个高级下人,师三爷收留的一个孤儿,但在师三爷身边待久了,在天长地久的熏陶中,也习得了一点主人的娴雅兴致。
他愿意模仿那个人的言行,喜恶,一切的一切。活成他的影子。
只是,今天这些小提琴乐曲落在耳朵里,缠绵悱恻没有了,只剩下饶舌拖沓的沉闷。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后由远而近,很快抵达身后。
葛岳峙如梦初醒,肌肉如猎食的豹子般瞬间绷紧。
说不上是期待还是紧张,他指尖一抖,用鞋尖碾灭了烟,转过身盯住门扉。
不自觉的,他的目光带上一股狠劲,是实至名归的亡命之徒了。
下一瞬,梨木门便被里面的人“呼啦”一声拉开了。
师慎行黑着一张脸出现在门口。
两人四目相对。
师三爷长得威风凛凛,相貌堂堂,观之便知家世优渥,教养良好。
他的英俊是传统的英俊,威武也是传统的威武。穿一身素净的唐装,立领和袖口绣着繁复又引而不发的图腾,显出一点闷声不吭的风骚来(没错,就是闷骚)。长手长腿,肩膀周正,能把所有衣服撑得端端正正,体体面面。便是蓬头垢面,也是个落难的英雄。
师慎行虽然只有三十岁,然而眉宇间全是上位者的架势。这架势抛弃了繁文缛节,是老前辈式的,背着两手虎行病步的沉稳从容。
师家是个大家族。师老太爷是个根正苗红的土匪,在军阀混战时期,靠几杆鸟枪拼出了点家底。改革开放后见国内政坛风云诡谲,立即调转车头,金盆洗手,弃政从商。经过三代人的努力打拼,终于使师家成了l市的一霸。
师老太爷因为是个土匪的出身,自觉是个没有“历史身份”的黑户,所以便暗暗想把最疼爱的孙子往诗情画意的方向栽培。
师慎行是家里的幺儿。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他从小跟在古板严肃的老太爷身边长大,把老太爷的死脑筋和倔脾气继承了个彻彻底底。
从三岁开始,他就十分深刻地意识到,大哥是个书呆子,二姐是个疯丫头,周围的包子脸们全都幼稚得很,比他小的则更是干脆沦为他的后辈晚生,横竖都属于不入眼的小屁孩。他是一个也看不上!
早熟的师三爷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世界的真相,至此,他不再跟他的小伙伴玩儿了,一心一意地要颐养身性,长成一条好汉。
师慎行虽然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名门公子,然而他对酒色一道向来敬而远之,对五毒者尤其蔑视。他长年累月地修身养性,一心一意要在肚子里养出一股浩然之气。
他保守,肃穆,禁欲,活得光明磊落,活得一本正经,活成了四书五经中的烫金大字。
然而,他一方面追求淡泊明志,宁静致远,一方面却又是个封建家长的性格,□□又固执,兼之还十分暴躁。
没错,师三爷就是个炸药桶的脾气,比酒精易燃,比鞭炮响亮,不过他这人也有个好处,就是不记仇,恨不能长久,气也不能长久,所以这火气,倒也只是个烟花般的短暂而已。
师三爷的肚子里没曾有过什么弯弯绕绕,性子尤其耿直刚烈,像老太爷一样嫉恶如仇。
但凡他脸沉如水,闷不吭声的时候,必然是遭遇了十分不痛快的事情。
能够使他不痛快的,无外乎是些在他看来有违人伦,有悖天理,和他保守正经的思想不合流的东西。
葛岳峙知道,就在刚才,他家三爷的传统世界观遭受了新世界的恶意攻击。
师慎行正不痛快着呢!
葛岳峙感觉喉咙干涩,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三爷。”
师慎行刚硬有力的目光只是在他脸上停顿了半秒,随即,高高大大的身躯已经越过他,径直沿着走廊朝大门走去。
葛岳峙不露声色地朝半开的包厢扫去一眼。
包厢里,几个酒店侍者正围着一张餐桌站着,面面相觑间尽是尴尬。
葛岳峙的目光越过铺天盖地的玫瑰花雨,和摇曳烛光,最后停在被侍者簇拥在中间,背对着门站着的男人身上。
一个伛偻,沮丧的背影。
单此一眼,就足够葛岳峙明白真相。
葛岳峙心道:果然,冲动的都没有好下场。好在没好下场的都是别人。
他不着痕迹地收了表情,抬脚跟上前面的师慎行。
南方此时已是初春时节,c市的夜晚寒气渗人。
葛岳峙几个大阔步就跟上了养父,一抖大氅,从后往前往他肩上披。
师慎行目不斜视,脚步不停,他便就着他的节奏走,一路为他拢上衣服。
在师慎行抵达车子前,他提前加快速度,给师慎行开了车门。
待师慎行屈身钻进温暖的车厢,他便啪嗒一声阖了门,自己绕到另一侧跳上车。
动作行云流水,堪称训练有素。
师慎行的脸足足黑了40公里。
一到家门口,不等葛岳峙先下车过来开车门,他便自己拍开车门下了车,一路龙行虎步,分花拂柳进了屋。
他的爱宠小虎斑猫本是优哉游哉地在屋檐下舔自己的肉垫。一瞄见他回来,喵呜一声就要往他身上窜。
师三爷正在怒火冲天,没空跟它互诉相思之苦,蹬蹬蹬几步,踩着沉重的步伐上了楼。
小虎斑是个死忠,立刻跟着跳上楼梯。
没想眼看即将追尾,师三爷的房门却是在它面前“啪嗒”一声,关了。
小虎斑浑身虎纹,相貌霸气,虽然小时候是个野猫的出身,但是俗话说得好,英雄不问出路,流氓不看岁数。跟了师三爷四年多,小虎斑也很有点大家猫的脾气了,当场气得弓身竖尾,喵喵直叫。它亮出自己的小爪子,对着门槛缝就是一阵狂刨,是誓要在大理石地板上刨出一条康庄大道来。
葛岳峙心想,这喵星人脸皮真是厚,不要脸。
然后,他下意识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
不知道换了他去死缠烂打,会是个什么下场呢……
想了想,还是放弃跟上去的打算。他转身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白酒。
师三爷自然是生闷气去了。这时候,谁敢去触他的霉头。
厨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里的花圃,可以看见漫天疏星。
厨房也处于师三爷房间的下方。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葛岳峙常常误以为两层楼阁间的间距,不过是一层单薄的窗纸。
所以他随时可以穿墙而入,释放蛰伏在心底的野兽。
侧耳倾听,他开始猜测师慎行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