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得失间
?詹涟台从大牢出来就直接住进了驿馆,李知县前去求见吃了闭门羹。随后老张那头又传来消息,说是黄大人病死了,吓得李知县屁滚尿流。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京城来人的时候死!
李知县心生惶恐,詹大人的名声他是听过的,那是一位六亲不认的主儿,整治下面人颇有手段,所以年纪轻轻就受天家的器重,三十出头做到二品大员,两百年来也就他一个了。如今犯官突然死在嘉宁县,詹大人一怒治他个玩忽职守之罪,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知县越焦急,就越想讨好詹涟台,可是接连登门拜见,别人都避而不见,托人送进去的礼也被退了回来,弄得他焦头烂额。这时,衙门师爷不知打哪儿得来的消息,告诉李知县詹涟台有个喜好。
看美人儿。
李知县扬眉狐疑:“玩儿女人?喜欢勾栏窑子里那一套?”
如果这样那还真的好办了,出大价钱包两个色艺双绝的清倌人,送到驿馆请詹涟台笑纳不就成了么。
师爷摇头:“不不,是看,就是看。”
詹涟台此人貌似还真没有什么弱点能让人捏住当把柄,权力地位早有了,吃喝嫖赌又不沾边,钱财也不甚在意,若说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可能就是看美人儿了。他这种看跟常人还不大一样,不是看见好看的人多瞅两眼,而是只看固定的一种,就好比姹紫嫣红独爱梅,任她牡丹芍药再浓艳,他也不稀罕,仅爱那一枝独秀。
“小人有个在京城开小饭馆儿的远方亲戚,脚店就落在鸳鸯桥的边儿上。他说每个月都能见到詹大人来桥边坐坐,在柳树下支起凉棚,放把椅子歇上一整天,他也不做别的,就只盯着桥上的女子看。每回带来的女子都不同,但只穿藕色衣裳,无论阴晴都要打伞,她在桥上来回走一天,詹大人就看一天。那日旁的人都不许从桥上过,就怕坏了詹大人的兴致。”师爷也是听来的轶事,难免添油加醋,说得神乎其神。
李知县觉得这消息怎么琢磨怎么不靠谱,道:“这事儿听起来玄乎,难不成詹大人还是个痴情种?就算晓得他爱看美人儿,可咱们这儿一不是京城,二没有鸳鸯桥,哪儿去找个人走给他看?”
师爷笑问:“老爷您想想,您拜见詹大人是为了什么?”
李知县顺口就道:“还不是那群……”话才说了一半,他已经反应过来了。
师爷笑呵呵地说:“老爷,咱们要找那群骗子如大海捞针,可詹大人是都察院的,和刑部大理寺都熟,抓个把人对他来说简直易如反掌。所以您只需让人画幅画儿送给詹大人,勾起他的兴趣就好办了。”
死马当成活马医,李知县碰钉子碰怕了,除了这个荒唐办法再也想不出辙来,一咬牙答应:“就依你说得办,找个最好的画师来!”
詹涟台在驿馆闭门谢客,只待底下人打听到想要的消息,就带上犯官离开。这日又下起了雨,他恹恹不想出门,院中的桃红梨白也谢了,没什么可看,于是他踱步去了书房,看能不能拾到感兴趣的书本,打发一下时间。
说是书房其实也就是个堆杂物的地方,案几书架上落了厚厚的灰,墙角乱七八糟堆着废弃的卷档。他打开折扇掩住口鼻,蹙眉进屋打算随便抽两本书就走,不料抬脚就踢到了什么东西。
詹涟台低眉看见一轴画卷,似乎还是崭新的,他弯腰拾起打算放到一旁,哪知画卷没有系绳,倏地展开。
画上美人手持青伞回眸一笑,春风吹起藕荷色的衣袂,犹如一株芙蓉绽放。他先是愣了愣,随即把手抚上画中人的眉眼,细细摩挲,仿佛在确认是否真实,等到指腹触到纸面,他才如被刺到一般,猛地缩回手。
从书房出来,詹涟台紧捏画卷,唤来随行下属:“把知县叫来,本官有事问他。”
檀邈梵独自进山寻找合适的梁木,饿了啃干粮,渴了喝山泉,困了就爬到树上和衣打盹儿。在林子里找了两日,他终于找到一棵百年榆树,树身粗壮笔直,质地坚硬,正是做梁木的好材料。他解下褡裢,从里面取出斧头,脱衣系在腰间,在树干上比划了一下便砍起树来。
寂静的林子里只有枯燥的伐木声,等榆树倒下之后,邈梵又剔除了多余枝杈,此时却发现树枝里有个鸟窝,里面藏了几只嗷嗷待哺的小鸟。随着他砍倒树木,鸟窝自然也落下来了,而成鸟受惊早就飞得无影无踪。
邈梵嘴里直喊罪过罪过,小心翼翼拾起鸟窝,揣进怀里兜着,爬上旁边一株树放到枝丫上。他跳下来以后,仰头盯了许久,直到看见成鸟又飞了回来,这才会心一笑,捡起褡裢走了。
他虽然累得够呛,但觉得浑身轻松舒坦,盘算着回去以后就请乡亲来帮忙抬木头,然后刨皮做梁木……很快很快,金阁寺就能修葺一新了,定禅老师父在天有灵,一定会欣慰的。
邈梵先是想起了师父,内心有些感慨惆怅,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触到了硌手的珍珠。他一直随身带着。
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姑娘……名叫千千的姑娘。
难道天底下的女子都是她那样的么?貌若莲仙还主动投怀送抱,引诱男子,也亏得他是出家人谨守戒律,否则非犯了不淫邪戒不可。难怪世人贪恋********,其实想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一路走一路想,不知不觉就接近了金阁寺,邈梵听到前面一阵闹哄哄,抬眼望去一群官差打扮的人气势汹汹冲入寺内。
话说詹涟台见了画卷让人喊来李知县,李知县借机把骗财的事一说,只道画里的就是骗子头头,然后把骗子如何设计,受害人又是如何入局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其中隐去自家身份和黄大人这几点“无关紧要”的小线索,最后摆出一副捉贼心切的父母官模样,恳求詹大人帮帮忙。
詹涟台揭起茶盖儿,撇了撇浮沫子又放下了,道:“人就这么跑了?没追到?”
李知县一副哭爹告娘的憋屈样儿:“是啊!也不知带着那么多银两财宝去哪儿了,下官派出许多人马去找,怎么着也找不到,真真是急死下官了!”
“呵。”詹涟台放下茶盏,嗤笑一声,“你急什么?”
李知县方才察觉险些说漏嘴,连忙打着哈哈:“下官是为被骗的那名大户着急,在下官管辖的地界儿出了这种事,下官实在惭愧。”
“不外乎两种可能。”詹涟台站起来,一针见血,“一是人没走,二是财物留在城中。如你所言这女骗子略有姿色,她自知惹眼断不会留在此地,所以他们一行已经早早脱身,但是带不走的东西一定留了下来。你好好搜,说不定还能捞回点儿老本。”
李知县一听热血沸腾,居然都忽视了他说的“老本”,只是转念一想又沮丧起来,嘉宁县说起来小,可地皮子总有那么宽,东西到底藏哪儿了?总不能挨家挨户挖人家的后院儿罢!
詹涟台瞧他不争气的窝囊劲儿,暗暗摇头,指出一条明路:“查查他们以前都去过什么地方,或是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发生。”
这一查之下,还真让李知县查出一个地方来。
金阁寺。
那天有人见到“黄小姐”去寺庙敬香,后来又听附近乡民说佛寺半夜发出金光,仿佛观音临世。李知县带了衙门里所有的人,杀到金阁寺大肆搜查一番,可什么也没找着。本想抓个庙里的和尚拷问,不巧和尚们早都没了,仅剩的那个还进山伐木去了,直把李知县气得吹胡子瞪眼,命人把金阁寺封了,等邈梵回来就捉住押入大牢审问。
邈梵见状不明所以,看见人在寺门上刷浆糊贴封条,正欲问个清楚,身后却钻出一条人影把他拽到角落藏起来。
“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这不是自己往刀口子上撞么!还要不要命了!”拉走邈梵的是老张,他两只绿豆大的眼睛盯着邈梵骨溜溜的转,狐疑问,“就你一个人?东西藏哪儿了?”
“寺里一直都是我一人,什么东西?”邈梵一副呆愣愣的老实样,不知他说什么。
老张有些丧气:“唉,我就说,你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再说也没这脑子。罢了罢了,我知你是个老实和尚,不想你被那老王八整治。你听我一句话,今儿被他找上麻烦是你倒霉,你别回金阁寺了,省得让人捉住丢进大牢吃苦头,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喏,这是我搜房时偷拿出来的,有你几件旧衣裳,还有你俗家的身份文牒。小和尚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去其他地方落脚,再也别回这儿来了。”
邈梵还是不知发生了什么,接过东西一副闷样儿:“发生何事了?贫僧为什么不能回来?”
“哎呀问那么多干嘛?叫你走你就走!”老张急得拍大腿,怕他被人发现,拖住他往远处走,“总之就是衙门里那老王八被人骗了钱,现在不甘心找替死鬼来了,他只晓得寺里有个小和尚,不知道你有俗家名字,我也不会说的……横竖你就信我一回,我不会害你的!快走快走!”
老张一直赶他走,邈梵抱着包袱浑浑噩噩走出老远,回头还见老张捡石头扔过来,意思催他快跑。他这才提脚飞奔起来,一直跑一直跑,直到没了力气才瘫软地跪在了地上。
怀里包袱散了,掉出他平素穿的僧衣,他记着在内里缝了个口袋藏了几两银子,探手去摸却空荡荡的,银子早没了。他想起了老张,无奈摇摇头,继续翻找一阵,还好找着了身份文牒,松了口气。
揣好文牒,他迷惘地抬头四顾,不知接下来该去什么地方。
詹涟台在嘉宁县盘桓几日,却没有打探到想要的消息,派出去的人回来说当年那户人家在多年前就没了,夫妻双双染病离世。他怅然不已,默了片刻即决定回京。临走的时候李知县来送,言辞里还流露希望他再指点一二。詹涟台只当作没听懂,不接话茬,礼节性地拱拱手就上了马车。
车里,他打开卷轴看着画中人,喃喃自语:“我本是来找他,不曾想寻到的却是你……得失得失,有得有失,是不是就这样?”
身旁下属见他失魂落魄也不好打探,只是问:“大人,那个知县如何处置?”
詹涟台慢慢卷起画轴,方才的怅惘像是一抹错觉,眸目婉转只有冷光:“算计到我头上他是头一份儿,找人到都察院参他一本,捏个名目就打杀了。”他抬手支头仿佛累了,阖眸轻声,“听闻金阁寺才为佛祖重塑了金身,都说佛祖大度能容天下,你去瞧瞧是不是真有那么大肚量。”
隔着绢布,他仿佛还能看见画中人狡黠的笑意,他也不觉勾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