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寂寞冷夜扣心扉拣尽寒枝难安歇
入夜,营帐,灯火晃晃,人心惶惶。
来来回回巡视的人影均映射在帐篷上头,尖锐的长戟被拉成了一条直线,看得人心更加七上八下的。已过初更,黛玉却丝毫没有睡意。
榻上躺着湘云,刚刚过了十四岁的小女孩,蜷在被子里头,抱得紧紧的,宛若一只脆弱的小虾米,额头滚烫,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生死一线、血肉横飞的过度惊吓超出了承受的底线,湘云绣眉紧锁、辗转反侧,额上不时沁出豆大的汗珠。
黛玉轻叹一声,再次去淘了帕子,想帮湘云拭去鬓角的汗珠,感到小女孩全身止不住的颤抖,竟然连最轻微的动作都下不去手。
正僵持着,悉悉索索声靠近,似是有人靠近,随即,是守军毕恭毕敬的声音:“悯恭郡王。”
是云涯。
黛玉缓缓站起,便见云涯走近,一双黑眸看不出感情,却带着满身的肃穆,瞥见床上的湘云,皱眉:“史姑娘还在你这儿。”
“史昭仪被幽禁,保龄侯和忠靖侯夫人她们……太忙,一时顾不上云妹妹。”黛玉住在公主的帐篷侧,别的不说,太医和药材总是管够的。
“……你看起来还好。”
黛玉也觉得讽刺的很,不禁垂眸:“这是第二次了。”博檀寺里,甄华莲在她眼前遇刺,仿佛还是昨日之事,血溅三尺历历在目,她本以为这是她一生的梦魇,可谁想到,这次看到被炸得粉碎的娇身艳骨,她竟然都不怎么怕了。
或许,人的心,总是容易变硬的。
“皇上暂留围场查案,命我回宫报备。”云涯似是心有迟疑,缓缓道,“弄月公主授皇命协助查案,一时也回不来,你自己小心。”
“民女省的,多谢王爷。”不知道该说什么,随便的,也确是心中所忧,“王爷的伤势……如何?”
听说,崔将军和卫公子都中了毒。或许该庆幸云涯一心想着要去御苑确认情况,匆匆忙忙间,没有顾上肩侧的伤。
云涯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抚道:“药材都已经查验过,不会再有毒物。”狠了狠心,终究还是把想说的说出口,“等此事结束,我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听着这仿佛承诺般的言语,黛玉微微颤了颤身子,却始终无法抬起头与其对视。就这么静静站着,听着撩起帘子的声音和越行越远的脚步声,直至再也听不见什么。
确定云涯走远了,黛玉才略略移开几步,去看小几上那只精巧的西洋钟:初更二刻,正是自己与公主约定的,“办差”的时刻。
篝火营爆炸,史昭仪被幽禁,女眷们惊怕得不知所措。弄月却肃然言,她这位大公主已然是女眷的心枢,断不可乱;不仅自己不能乱,还得看紧了别人,别闹得女人们都脆弱得跟菟丝花似的,出了事,男人忙着抓祸首,女人却忙着一哭二闹三上吊。
弄月来往于御苑,几乎歇不下脚;黛玉作为公主的伴驾,于公于私,都该“分上峰之忧”。
夜未央也未眠,用弄月的话就是“没哪个能没心没肺到现在还呼得着的”,黛玉叹息着,找了几个掌灯的宫女,将湘云托付给她们;随即,带着几个有品级的大宫女,一个个帐篷地找过去,既要点清人数,又要安抚住最易被黑暗吞噬的一颗颗玲珑心。
程家的帐篷一片死寂,她们便是在那爆炸的篝火营侧的可怜人,气浪翻空,火舌吞噬间,程家的三个儿媳妇都死了,只留个姑娘,被全家娇宠,素来贪玩,日斜了还在林子里头捉兔子,这才躲过了一劫。
黛玉来时,程姑娘依然哭得几乎起不了身,被褥全部湿透,冰冰凉凉的,她却不管不顾,依旧撕心裂肺地哀嚎着,发泄着。
家里三位奶奶全部身亡,只剩个乳娘照顾姑娘,见到黛玉身边的宫女,惊怕又为难,出这么大事儿,皇家必然是要派人来问话的,可眼下姑娘这样子……只盼着皇家看在家里三位奶奶无辜遇难的份儿上,别再计较姑娘崩溃般的失仪。
黛玉看得心如刀绞,却也得按捺着,轻缓地告知乳娘,自己不过是奉公主之命前来探视的;或许会有问话,但天家不是冷血无情,定会等到程姑娘平复之后。
乳娘这才将提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可程姑娘忽然支起了身子,宛若僵尸似的,板板的,又直勾勾地盯着黛玉,声音沙哑:“你们发现了炸药是不是?”
黛玉强迫自己对视着她,缓缓点头,这是事实,无法分辨。
“那你们为什么不说!为什么,看到别人死了很开心吗?”程姑娘半日滴米未进,却不知哪来的力气,红着眼儿扑了过来,堪堪被宫女们拦住,依旧是满脸的愤恨,“嫂子们不是公主,就活该被炸死,是不是!”
确实,在爆炸之前,她们就发现了硫磺,可那时每个人都被弄得懵了,心悬一线时第一反应只有灭火,待又发现下头还有炸药……已经太迟了。
“姑娘!”乳娘急得不行,姑娘一向是明礼的,现在只是受不过刺激而崩溃,可若是面圣的时候还这幅模样,可怎么办啊!
黛玉看着张牙舞爪、满眼通红的程姑娘,心里更痛,不得不给身侧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会意,搂住程姑娘的身体,在她后颈处的穴位揉了揉,趁着她不舒服地梗脖子时,从袖中抖出一个药包,凑到程姑娘鼻子之下。
药粉侵袭着神智,再加上程姑娘本就虚弱,身子歪了歪,终于脱力地跌在宫女怀里。
“放心,这药只会让程姑娘睡一觉。总这么哭,身子受不住的。”黛玉忍着满心的酸涩,安抚完了乳娘,又示意宫女,“这位姑姑,麻烦您今夜在这儿陪着程姑娘。”
“奴婢省的。”程姑娘心神大乱,家里暂时也没人过来打理安排,必须得紧紧看着,否则指不定她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把被褥换换,沾了眼泪,都凉透了。”泣痕斑被褥,跟自己前世的病衾冷似铁,别无二般。
乳娘接过宫女送上来的小暖壶,放在炭盆之侧,又赶紧去换被褥;黛玉也不能就这么等着,还有好些个帐篷,她还得一一去看过。
幸亏,无人做主的只有这一个程姑娘,其他的帐篷看过去,多是红着眼儿的命妇和闺秀,都清醒着,清点了人数,又叮嘱了几声,心是沉的,活儿却还算轻巧。
快三更了,黛玉也快走至最偏的几个帐篷,顿时被隔了几丈远的一个特殊的帐篷吸引了:那个帐篷周围,满满的是全副武装的侍卫。
里头隐隐还传来女人的叫骂声:“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凭什么……这是什么意思,把咱们都当犯人看了?”
还有另一个女人焦急的劝声:“嫂子,你冷静点!”
“那是谁家的?”黛玉莫名觉得有些耳熟。
“是保龄侯夫人和忠靖侯夫人。”篝火营出事,史昭仪被幽禁,史家这两位没少上蹿下跳的夫人哪里又逃得过。
幸亏早了一步将云妹妹带了出来,要不然,这模样,谁还能去照顾发烧的小姑娘。黛玉蹙着眉,摇头:“这时候闹,真不妥……别让她们骂了。”
宫女服了服身子,拿着弄月留下的令牌给侍卫看,侍卫如获大赦似的赶忙让开,看着那宫女进去,苦着一张脸——这保龄侯夫人太能闹腾了,一边是皇命难违,一边是骂街的侯夫人,他们实在憋屈,谁想要大晚上的站夜岗看犯人,这次出这么大事儿,到底要摘多少人的脑袋,他们心里还忐忑着呢!
宫女进进出出的很快,里头也已然安静了下来——法子很简单,弄月特地让太医配了点蒙汗药,专供“不识好歹”抑或“不时之需”。
“林姑娘,差不多了,您也回去歇着吧。”
黛玉轻轻“嗯”了一声,缓缓往回走,很累,可,又哪里能真的歇下。
……
围场与皇宫相距甚远,云涯快马加鞭,终于在四更天时堪堪赶到皇宫,撂了缰绳刚想往宁康宫赶,却又皱眉:宫里星火点点,太医院那边点着一排溜的灯笼,如深夜荧惑,分外可怖。
云涯循着火光过去,就见太医院里,一排条凳上,十几个几乎没了模样的“人”,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顺着凳角流下,干涸成一条条的暗红色,满满的血腥味。
太皇太后萧氏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年过八十的老人家,却比太上皇还要刚硬得多。
云涯目不斜视,走上前请皇太|祖母安。
萧氏必然知晓了围场之事,否则绝不会连夜地整治太医院;云涯却如不知道一般,跪着报上围场中篝火营爆炸一事,从头到尾毫无隐瞒,之后才道:“还有一件事须禀明皇太|祖母,只是,还请皇太|祖母屏退左右。”
萧氏皱了皱眉,而后转身,单独将云涯带进了一处空荡荡的院子,方才道:“是那具棺材罢……里头的,究竟是谁?”
认得棺中之人的只有皇上和肃王,看来他们二人都没通告内宫之意。因此,云涯也只是摇了摇头,据实相告:“臣不知那人身份,但看衣衫装扮,是个道士。”
萧氏没有露出什么特别的表情,目光却停留在了云涯的肩胛骨处,粗看没什么,仔细瞧着,却有不正常的耸耷感——萧氏顿时目露厉色:“你受伤了?”
“……是。”
萧氏沉默了更久,久到云涯都觉得压抑,方才淡淡言:“你可知道,皇上有意立你为太子。”
作者有话要说:这句“太子”,请接几章前的标题“省王孙闺秀谋位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