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寂然冷宫
皇帝听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浑身冰凉,哪怕身处酷暑时节,手指也凉得像死人。
他其实偷偷赶去看过,那人死前一定很痛苦,脖子上一圈青紫的勒痕,身上也有许多被殴打的痕迹。
他又去那人居住的地方,从潮湿发霉的枕头底下找到一支竹笛。
恍惚间,好像又回到那时候,那人还在身边,门外是一片竹林,什么都没有变。
他坐在床沿上,吹了一整夜的笛子。
贺轻辞跟舒时昀站在帷幔外,都把这事听得清清楚楚。
舒时昀心中颇不是滋味,倘若当初皇帝没有执着于男儿身,又或者皇后没有横插一脚,这事或许还有转机。
“走吧。”贺轻辞拉着舒时昀离开。
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皇后幽居冷宫,赵丞相被斩首,参与逼宫的赵氏男丁及其他人皆发配到边疆,三王爷则被贬去偏远封地,永不得回京。
赵氏唯一没被牵连的,只有赵湛跟赵珩,这两人因太后特赦,侥幸存活。不过就算太后不出手,贺轻辞也会想办法保住他们。
皇帝缠绵病榻,储君贺瑞庭监国。
冷宫很僻静,也很幽深,清冷得叫人害怕。
春寒料峭,天空中飘着细雨,即便到了晚上,冷宫里也没有几缕灯光,到处都是昏暗的。
季荣卿坐在井边发呆,望着里面清冽的井水。
他在这冷宫里已经待了很久了,皇帝一死,新君继位,无人再记得他。恐怕他这一生都只能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漫漫余生,再也出不去。
季荣卿突然痛苦地抬手捂住眼睛,眼泪骤然滑落,又从指缝中溢出。
他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冷宫太阴森恐怖,死在这里的宫嫔不计其数。每到了夜里,到处是哭嚎和叫骂,剩下来的人多半是疯子,还有一些像他这样的,也离疯癫不远了。
季荣卿不怕死,只怕自己也变成那疯疯癫癫的模样。他从前是高傲的,不可一世的臣子,哪怕后来被迫入宫,也依然保留这心中一点尊严。可是如今在这冷宫中,他所有的骄傲都已支离破碎,无人得见。
死才是解脱,他不想苟活下去,听说老皇帝快死了,那应该也无人追究他这个废妃的事,自戕之后,不会殃及家族吧?
古井边缘长满青苔,沾满雨水之后很是湿滑,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季荣卿微微朝古井中间挪了一点,望着那里面的井水出神。
掉下去,要多久才会死?
不过死亡再痛苦,也不过是片刻,之后再也没了任何感受,而活着,却可能面临癫狂,痛不欲生。
季荣卿闭了闭眼,身体微微前仰。
“挽华君。”
听到那声音的刹那,季荣卿浑身一个激灵,他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撑着青墨色的油纸伞,正缓缓朝他走来。
冷宫的路面有些泥泞,那人黑靴上都沾了些泥,他身后的一个公公提着灯笼,映出满地光影。
那人将伞罩在他头顶,又将伞柄递给他,“拿着。”
季荣卿呆呆地接过,许久才喃喃道:“二王爷?你怎么在这?”
贺瑞庭低下身,抬起他光着的一只脚,用绢布擦拭干净,随口道:“来接你出去。”
出去?出哪去?
公公将掉落在不远处的一只鞋捡了过来,贺瑞庭给季荣卿穿上后,才将他的脚放开。
“怎么把鞋都弄掉了?”贺瑞庭又问。
季荣卿这才觉得有些羞窘,双脚往后缩了缩。他不久前被冷宫里一个疯子拿刀追打,慌不择路四处逃窜,连鞋都跑丢了。
贺瑞庭从他手里将伞拿过来,又牵起他一只手,带他往冷宫外走去。
夜里风凉,季荣卿冻得直哆嗦,贺瑞庭脱下外衣给他披上,期间不言不语,却正将他带离这个令人绝望的偌大坟墓。
公公拎着灯笼,在两人前方躬着身往前走,在贺瑞庭身边做事,该听的不该听的,都得当不懂。
贺瑞庭突然道:“离宫之后,你想做什么?”
季荣卿一时之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只望着他的侧脸,什么话也不说。贺瑞庭觉得自己可能表达得不太清楚,又道:“挽华君病逝冷宫,从此后宫之中再无此人,你是季荣卿,不再是挽华君,明白吗?”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冷宫外头,季荣卿回头看着那阴森的坟,牙关不住地颤抖。
他……自由了?时至今日,居然还能离开冷宫?
季荣卿这辈子还是头一次反应这么迟钝,连贺瑞庭何时帮他穿好外衣,又把油纸伞给了他都不知道。
贺瑞庭看他呆呆愣愣的模样,半是好笑半是苦涩。
从前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才子季荣卿,也有这样的一面?
贺瑞庭跟他一同站在伞下,低声道:“我记得你从前是状元?”
季荣卿双目无神,呆滞地点点头。
“要是做个布衣觉得不好玩,可以再考个状元试试,若你还有当年的抱负,不如来做我的丞相?”
季荣卿继续呆滞,呢喃重复:“你的……丞相?”
贺瑞庭绷直了嘴角,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对,我的丞相。”夜已深,宫门都关了,贺瑞庭也不再耽搁,又道:“拿我的令牌出去,你家人已经派了马车在宫外等候,快回去吧。”
说罢他后退一步,站到了雨幕里。
季荣卿撑着伞,踩着青石板路跟公公一起往宫门走去,他回过头,看见贺瑞庭还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天很冷,季荣卿看见午门外停着一辆黑色马车,两个青年扶着两个老人,正焦急地向这边张望。
大哥,二哥,爹爹,父亲……
他进入深宫多少年了?与家人们,又有多少年没有见面了?他其实以为,此生都无法再见的。
季荣卿丢掉伞,快步朝那边跑去。
身后厚重的宫门吱呀一声关上,正如贺瑞庭所言,今夜,挽华君暴毙冷宫,季荣卿得到新生。
同年秋天时,皇帝病逝,贺瑞庭登基为帝,为大央第十三任国君,号“明义”。此后朝中重臣几经更换,原来赵氏一党斩的斩,贬的贬,借助赵氏权力而为非作歹的贪官污吏尽数受罚,没一人能逃脱。
大央朝廷腐败的风气,正在一点点扭转。
安南王府中,因赵湛临产,眼下已乱成了一锅粥。
孙日和扒着舒时昀的胳膊,哭唧唧道:“正君,他都生了四五个时辰了,怎么还没生出来呀?”
舒时昀摸摸他的头,“别怕,赵侧君是第一次生产,时间是要长些,不过他身体好,又有太医在侧,不会有事的。”
孙日和还想说点什么引起正君的注意力,不料下一刻就被人拎着衣领扔了出去。
贺轻辞冷声道:“回去扒你的卞飞策!”
别天天霸占他的舒时昀!
孙日和眼泪汪汪地咬着下唇,面对贺轻辞的淫威根本不敢有任何反驳。两个月前他被贺轻辞休弃,恢复自由身,终于能正大光明地跟卞飞策四处游玩,虽说家里那边免不了被苛责,不过之后有卞飞策安慰,倒也没有什么。
赵珩在屋内陪产,舒时昀原本也想进去,不过他也帮不上忙,还占地方,没一会就被请出来了,只能跟孙日和一同在外等待。
贺轻辞把他拉到自己大腿上坐下,一手环住他的腰,道:“线报来回,贺明启还有三天就要进京了。”
舒时昀一惊,紧张道:“他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当初被封王之后,贺明启眼看皇位无望,惊怒之下回到他的封地去,一直到皇后一党落败都没个影子。这会赵湛生产,他却突然回来,莫非还想对赵湛做什么?
“大概是想看看本王有没有在赵湛生产之后变得更绿,毕竟绿了三份,一份大的,两份小的。”贺轻辞对赵湛给他戴绿帽子的事十分在意,即便他一点都不喜欢那嚣张跋扈的小子。
舒时昀哭笑不得:“都说了他不懂事,你就别计较了。”
“哼。”
三天之后,贺明启果然杀到了安南王府,张口就问:“赵湛呢!”
贺轻辞悠悠喝着茶,“死了。”
贺明启:“……”
贺轻辞真诚道:“难产,父子均亡。”
贺明启:“……我不信!”
贺轻辞放下杯子:“死都死了,你也不用再找,回你的西京去,娶妻生子,忘了他。”
“呵,满口胡言!”贺明启冷笑一声,扬手道:“给本王搜!”
他身后的西京兵马就要散开,晏弘跟卞飞策等将士也嗖地拔出刀剑。
“让他搜。”贺轻辞微一挥手,卞飞策和晏弘也只得退下。
然而贺明启搜遍了安南王府每一个角落,赵湛是没看到,手下的将士倒是累得半死。
“贺轻辞,赵湛到底在哪!”贺明启双眼血红,手指微颤,显然是因找不到人,有些慌了。
贺轻辞这才对身后两个将军道:“轰出去。”
“是!”
于是贺明启就真的被轰出去了。
此刻,温泉山庄中,舒时昀抱着一个孩子,满眼怜爱,赵珩手忙脚乱地抱着另一个,颤声道:“以后要养两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