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明空见性（七）
假想自己，已经完成了复仇？
那么，到底是怎么假想的？又假想了一些什么呢？
……
其实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铁蛋爹娘」算不算是「赵凡」的父母亲人？这件事从伦理的角度上看，是不太好界定的关系。
毕竟……
虽说穿越而来的他，在思想与记忆层面，已经和原本的「赵铁蛋」，几乎没有了什么太大的关系。
但不能否认的是，「赵凡」寄居于当前世界，赖以生存的这副健康的身体，从头到脚，都是来源于其本身的家庭环境。
于是，面对这个较为难以判断的问题。
我们或许可以尝试用另外一些角度，来加以思维审视：
不妨试想一下，假设我们自己，有一个相识一年左右，关系非常要好的朋友，有一天突然无辜暴死？
那么，基于我们曾拥有过的诸多美好回忆？
我们是否能够对这个朋友的死去无动于衷？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也许会？也许不会？
但扪心自问，「赵凡」还做不到如此无情。
……
更何况，在复杂的感情羁绊下，他所面临的处境，还并不是单纯的朋友关系那么简单。
且不论，不是亲人但胜似亲人的「铁蛋一家」，已经在「赵凡」的内心中，被认同成为了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母亲友，就是「贡义村」中，其他与自己要好的同乡玩伴，也无法让他完全冷漠释然。
所以，从世俗情感的角度去看，「赵凡」好像没有理由，不去为「贡义村」事件实施复仇。
……
既然报仇的逻辑，已然形成被某种力量推动着的剧本？
那这场复仇要达成什么效果？或者说，要做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复仇成功？
便成了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通过「无上」老者，在提问中涉及到「心愿」与「理想」两个词的启发，「赵凡」突然想到：搞清楚自己（或以自己为代表的那一类人）的心中，到底是如何定义复仇？到底是如何理解复仇成功这件事的？
可能才是影响最终选择，要处理的前置关键。
……
复仇？
相信一定有人会这样认为：“……想弄明白复仇还不简单嘛？就是想方设法折磨、搞死你的仇人，让他们后悔曾经得罪了你……”。
的确。
相对于各种形式的辱骂、欺凌、与殴打，人类对「复仇」最为终极的理解形式，实际上简而言之只有一点，那便是：杀死你的仇人。
就从这个结论而言。
历史上不计其数的事件案牍、小说剧情、影视剧作品，所呈现出大同小异的逻辑范式，已经很好的佐证了这一点。
而如果「赵凡」，基于这个「理念标准」为原点去假设？
那么一切的复仇，都可以演化为如下可能性：
首先，找到「贡义村」惨案的真凶，然后将之击杀，这是最基本的报仇诉求，任何复仇之人，都没有道理让整个事件的元凶，无所顾忌的逍遥自在，不是吗？
可问题是？完成了基本诉求，就解气了吗？
整个事件中，直接帮助过真凶的人？要不要杀掉？
整个事件中，无意间接协助过真凶的人？要不要杀掉？
整个事件中，那些虽然没有参与事件，但却是真凶之所以作恶的依仗？要不要杀掉？
这显然都可以引申为复仇过程的一部分。
而如果我们根据常见的社会人性，加以推理，在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复仇事态的积极走向，大概又会有两种发展角度：
第一，后续「赵凡」虽然具备了强悍的势力，但因为真实的世界势力与势力间，往往存在盘根错节的关系，他不足以将一干涉事人等连根拔起。
那在这种情况下，双方很有可能会陷入到旷日持久的斗争与博弈中，整个复仇过程将连绵延续百年、千年、乃至万年，矛盾冲突时而平静缓和，时而激烈升级。
假如这个时候，「真凶」所在的一方不希望持续的争斗，为自己带来源源不断的麻烦及损失，那么他们，很有可能会选择「和谈话事」的方式，来解决矛盾。
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他们会拿出一些可供「寻仇者」泄愤的「祭品」，并让渡出部分可观的利益，以求能与「赵凡利益集团」达成和解，好让这段恩怨，暂时「翻篇」。
而这，其实是矛盾双方为了避免陷入两败俱伤的双输结局，非常常见的一种协商手段，就像是「黑社会」大哥在谈判桌上各退一步，抚恤解决那些被砍死的小弟。
只不过，如此相互妥协之下的冰释前嫌？
显然不是，能够触发人们「理想爽点」的故事结局，届时受凡人思维影响的「赵凡」谋划一生，可能也不太会从心底，去认同这就是所谓的「完美复仇」。
……
第二，相较于「真凶」一方，「赵凡」拥有了压倒性的优势，掌握了绝对高度的暴力。
那么在这种局面下，很多人通常会选择像得势的暴君那样，践行自己曾经被压抑多年的意志，杀光所有「贡义村」惨案事件的干系人，无论他们是直接参与？还是间接参与？
只为求一个自我的念头通达。
但是，真到了这个层面，新的问题依旧会接踵而至，例如：到底要杀到什么程度？才算是杀够了？
既然？事件直接与间接的参与者都要死？
那么这些参与者的亲属家眷，是否也应该都杀掉？
毕竟，凶手在屠戮「贡义村」时，宋国朝廷在掩盖真相时，都实施了令人发指的杀戮，凭什么你作恶时可以没人性？却反过来要求我「赵凡」有人性？
那好……
如果参与者的亲人家眷都要死？
那这些人的朋友、师长、弟子，是否也都要死？
牵扯事件于其中的各个世家也好？权贵朝廷也罢？是否都应该夷平诛杀九族？乃至十族？
什么？
似乎还不解气？
你觉得就这么简单的杀死这些人？实在是太便宜他们了？
那就先割去他们的手脚四肢，挖去他们的眼睛、鼻子、耳朵，将他们做成残缺到极致的「人瓮」！
之后，再用极其残忍与屈辱的方式，杀死他们！
将他们丢入充满沼气的粪坑？
将他们挨个剥皮、凌迟、焚烧？
将他们切碎后蒸煮，做成喂养猪狗的饲料？
……
当假想出来的复仇形态，被用文字语言的形式，一字一句的说出口后。
「赵凡」的内心，在一阵寒意的驱使下，陷入到了更深层的困惑之中……
那「寒意」是什么？
不仅仅是「赵凡」发现，自己在仇恨的引导下，尽然能够想到那么多，变态虐杀别人的方式，更在于，他心里很清楚，这些目前只停留在自己想象中的暴虐行为，实际上已经在人类的历史上，发生了不知多少次了。
那「困惑」又是什么呢？
是「赵凡」猛然意识到，自己意识所能想象到的全部定义、全部过程，都无法脱离「杀戮」的本质，无论他将整个事件想的如何复杂，故事演化如何曲折，最终只用一句话便能概括：「他杀我的人，我就去杀他的人」。
一瞬间。
他有些茫然的失神望向远方。
片刻后，又转头看向身旁的「无上」老者，喃喃开口说道：“……最后，我杀光了所有，我能想到的仇人……可是？……然后呢？……”。
“……我就可以解脱了吗？一切就可以圆满了吗？……还是说？我就可以向别人证明，我是一个强者了？一个为父报仇的忠孝之人了？……一个神仙？一个英雄？或是一个恶魔？……”。
“……无上前辈，我曾听闻过这样一个故事……”。
“……话说有一男子外出时，路遇一老者，在殴打一名少女……男子出于好心，救下少女后，指责老者的凶暴……可当他知道，少女杀死了老者的儿子后，又转而觉得少女并非善类……谁知？很快他又得知，少女之所以设计杀害老者儿子，皆因老者儿子，曾施虐强暴过少女的母亲，这使得男子的善恶判断，再次发生颠倒……”。
“……可故事，并没有到这里结束……接下来，老者与少女，他们相互指责，一一列举对方的恶行……使得是非曲直的关系不断发生颠倒，很快，原本想要惩恶扬善的男子，不但开始分不清他们到底谁是善？谁是恶？……甚至连他们所说的话中，哪句是真？哪句是假？都搞不清楚了……”。
“……仔细想想，我赵凡的处境，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贡义村」到底是承袭了什么样的因果？才会遭此惨祸的？……我是完全不知道的，更别说追溯到，我身为凡人，难以理解的深远之处了……从整个模式上看，我只是在极为有限的认知内，去理解事件并产生仇恨……一切的真相，未必如我所想……”。
“……例如，我可以说：我才不管是什么因果，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他们杀死我的父母亲朋，就是不行的！……那等我的复仇计划执行后，那些被我杀死的人，自然也可以这么说了？……他们同样可以不用顾忌先辈屠戮「贡义村」有错在先？……而是单将一切，局限在杀死父母亲朋这件事上，让仇恨产生并延续……”。
“……故而，相对于「贡义村」惨案的仇恨……我仿佛感受到了，有另外一个让人毛骨悚然的家伙，始终如逗弄竹筐里的蛐蛐一般，愚弄戏耍着我们这些蝼蚁众生的命运……”。
……
说到这里。
「赵凡」不禁有些失神的望向眼前碧波荡漾的池塘。
那颇有些浑浊的水质，让人看不清水底的面貌，仿佛是在以这种方式，折射着他迷惑的内心。
片刻后。
只听「赵凡」继续回忆着说道：“……为什么？小时候的我，会以沸水烫杀蚁群为乐呢？……我想是因为，那时的我，已经得知了开水可以快速杀死蚂蚁的方法……但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应该以肆意杀戮为乐？……还有没有别的成分？我并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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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上小学时，我会以贬低侮辱「马小花」为乐呢？……是因为我知道，只要表现的比别人更强，更优秀，就能够获得父母的赞誉，小朋友的敬畏……但我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应该以侮辱贬损他人为乐？……至于有没有什么别的成分？我依旧是不知道了……”。
“……自我记事起，我家里便是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状态，为什么痛苦的矛盾会和家常便饭一样呢？……我想，是因为我的父母，虽然他们总是嘴上表示，向往幸福美满，其乐融融的家庭环境……可他们实际上已经养成了一系列，会破坏和谐家庭环境的习惯……”。
“……例如，他们都想，别人的言行顺着自己的想法，稍有忤逆，便会讽刺挖苦，攻击谩骂……他们仿佛完全被某些习惯控制住了，以至于：贬损、攀比、恨人有、笑人无，几乎成了他们的本能……他们以为这样能让他们高人一等，能为他们争取到更多的利益……却不知道，好像也根本没有意识到，正是自己的一系列行为，破坏了他们口中的理想生活……”。
“……他们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我说不清楚……可能我们都一样吧……都想成为更好的人，却根本不知道如何成为更好的人……”。
“……无上前辈，您看……我们总是在无知……或自以为有知的情况下，做出各种各样，后来看上去很愚蠢的事情……”。
……
“……记得，我最初产生类似烦恼的时候，还是在上幼儿园……那时候我因为上课时，不敢向打过我的老师举手请假，而憋不住小便的尿在裤裆里……引来了一众小朋友及老师的嘲笑……那时非常苦恼的我，听到了这样一句安慰：没事的……再大些，上了小学就好了……”。
“……可真的上了小学呢？……每天要和一些不喜欢的校霸同学在一起上课，成了我新的烦恼……”。
“……再后来，便是那段非常有名的心灵鸡汤……”。
“……上高中就好了……上了大学就好了……毕业工作了就好了……结婚了就好了……生孩子了就好了……孩子大了就好了……退休了就好了……死了就好了……”。
“……现在的我，好像有点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到了哪个阶段？就完全好了的这回事……我们凡人在每个人生阶段，都难以摆脱那个阶段的局限性，我们根本难以洞悉完整的因果链……一件事情发生，我们只能依据很少的一些，可识别条件，来判断、甄别、并采取相应的行动……根本说不清楚，在这些条件之上，是否存在着，超出我们辨别能力的傀儡牵线者？……”。
“……因为无知的原因……我不知道有多少偏颇、错误的信息，已经被植入到了我的观念里？……”。
“……因为无知的原因……我不知道我每天接触到的各类内容，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也是因为无知的原因……我要么无法判断应该采取何种言行？要么无法判断我的言行，是否具有深远的善意？……”。
……
说着，「赵凡」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身旁的「无上」老者。
在那怅然若失的眼神中，似带有几分坚定的说道：“……无上前辈……就像我与您对话一样……”。
“……很多话，即便我不说，相信身为大道化身的您，应该也都能明白……可是，您却能够如此耐心的听我这个蝼蚁凡人，逐字逐句的倾诉这些琐碎的话语……想必，这其中是别有深意的缘故吧？……但很可惜，无知的我，并不能完全理解……”。
“……因为无知，现在的我，没有能力为乡亲们复仇……因为无知，我懵懵懂懂的生，又稀里糊涂的死，常常搞不清楚生命的意义……更因为无知，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生活在了一个，被早就设定好的剧本里？……那无形的大手，只需要轻易拨弄几个，能够遮蔽我视线的条件种子？就能让我疲于奔命？产生喜怒哀乐？……”。
“……所以……无上前辈，现在的我，明白了一件事……”。
“……我有一宿敌，但他不是「贡义村」惨案的真凶……而是：愚昧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