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从简再求婚
她看着如意,蘧然弯腰呕出一口血来。
“阿姊!”
她想要叫他不必担心,这一口血,是比不上如意的。
一张口,就跌在了如意的身上。
袁从简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刚要喊来医师过来,就听外面传来声音,“大郎,京安急令!”
他只能将她的面容掩住,抱上了马。
“将她就地安葬,刻如意二字。”
卫亦舒再醒,已经躺在了马车上,轱辘震得车厢跟着晃动起来。
她稍稍一动,便觉得眼前发黑,缓了许久,方才爬到了窗边。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袁从简轻装白氅乘坐在马上,正与人说着什么。
许是察觉到她的视线,他侧身看过来,恰对上她清亮的双眸。
请示的人见他已经将心神挪开了,便也知趣离开了。
“阿姊再忍耐半日,过了河,便是许州。”
卫亦舒垂下眼眸,袁从简取下了水囊递给她“阿姊喝些热水,到了许州,我请医师来为阿姊诊脉。”
军中医师虽有资历,却大多是专攻外伤,于妇科并不精通,他也索性不用军中的医师,只替她正骨固板上药。
卫亦舒缓了片刻,才听到他的声音,脑中的空白叫她想了许久方能理解话中的意思。
“多谢你。”
袁从简微微倾身,将她额间松动的纱布轻轻摁住了,“阿姊,去江全吧。”
这样极具悲悯的,同情的话,本不该在此时此刻对着她说出来。
也不应该是袁从简会说的话。
卫亦舒避开他的视线,抿唇不言。
袁从简不再劝说,只将她额头上的纱布重新系紧了。
“我跟随太子左右,与五公主起了几番争执,她欲与袁家结亲。”
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淡,带着一贯的温和从容。
“阿姊与我相识,知我志向,二郎三郎战死,堂兄弟所剩不过三人,二十年内无俊秀子弟担得起袁家。”
“从简恳请阿姊看在父亲与叔父的情分上,履行婚约,两年之后,我以病故为由,抹去阿姊的身份,送阿姊去西北。”
她惊诧抬眸,恰对上他的双眸。
他从来如此,平静从容,极少有大悲大喜的时候。
所以让她也在情绪崩塌的瞬间,让嵌在皮肉中的痛苦与怨怼殃及了他。
她下意识去看他的衣袖,伸手轻轻掀开大氅的刹那,心中好似什么猛然坍塌成了废墟。
他的白色大氅下,依旧是白色素服。
袁从简静静看着她,她浑然不觉自己已经哭了,依旧怔怔的看着他的衣袖。
“我不知道……”
卫亦舒攥住他的衣袖,用尽了力气,攥得指尖发白,仿佛如此,才能消除两分痛楚与愧怍。
隔着窗,他也做出了不合时宜不合礼法的越矩之行,却不带丝毫的暧昧与情愫。
他将她的手握住了,目光微沉,眸中带着星星点点的柔和。
“覆巢之下无完卵,你已经竭尽所能,不能够再将莫须有的罪名安在自己身上,我们只能站在他们的肩上,继续活下去。”
双向的自我舍弃,从来不是被选择者的解脱。
而是从死中暂时逃离奔赴下一个没有尽头的长夜。
她如此,他亦如此。
万万人之上的圣人,依旧如此。
返回许州时,卫亦舒再下马车,人声依旧喧哗,甚至多了猎户驮着皮毛去西市。
好似那一场场战事从未发生过。
“多则十日,少则五日,我们就能启程去江全。”
叛乱已平,各处县府要重新整顿军务政务派遣,以求最快速度恢复从前的体制。
袁从简受命过来做第一番的清洗与安抚工作,凡是参与了谋反或是涉及燕王一事的相干人等都要禁步送去京安受审。
官署的牢房内和狱神庙的尸体更是每日整车整车往乱葬岗送去。
他有心让她避开这些事,可是她一旦从哀恸自我厌弃中抽身,又怎么瞒得住。
卫亦舒站在窗前,外面雪生簌簌,满地银白。
偶有哭喊声从重重墙苑间隙传来,并不真切,时有时无,时响时隐,将这满目萧条的景象衬得像是另一处炼狱。
这个时代,与炼狱有什么分别呢。
“阿姊,今日换了药,明日我们便启程去江全。”
她从纷杂的心事中抽身,侧目看向他,他依旧一身雪白的素衣,单薄得厉害,只坐在茶席旁,并不曾看过来。
隔着珠帘纱幔,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恍惚间,像极了故人。
“从简,你好似从没有问过我,我为什么在这里。”
她为了让自己看着老成些,从来只叫他们的名,期许叫人知晓她的决心,以这样稚嫩的心思隔开那些异样的目光。
她是长辈,哪怕很年轻很年轻,也是长辈。
只有现在,她才好像有了那么一点故友的默契。
他敬重她,才喊了这声阿姊,认了这声从简。
她也敬重他,所以从来不是怀着对沈素洁三个字的痛恨喊他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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兜兜转转,不到两年光景,他们在这个地方,以这样的心境谈起这个她曾经避之不及的婚约。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我以情相求在先,利用你在后,夺你志向,用你名声,凡此种种,阿姊也从不曾问过从简凭什么。”
“两心相交,从来都是甘愿与否,阿姊如此,从简亦如此。”
她默然不语,侧身看向了窗外。
袁从简方才抬头看向她,却看得清朦胧的单薄的身影。
隔日启程,他身边便少了大部分的人,只带了三十余人简装赶向江全。
她躲在沈素洁的阴影里太久,不大离得开从头裹到脚的幂篱,被抱上马车取下幂篱的刹那,她下意识就用袖子遮住了脸。
回过神时,她才慢慢放下手。
袁从简只当没有看见她苍白的脸色,将她安置好,便出去了。
不多时,才骑马到了窗旁,拿了一枝梅花给她。
“车内药味苦涩,阿姊可拿着解乏。”
卫亦舒伸手接了,看着上面点点的冰雪消融后的水渍,轻声道谢。
袁从简便同她说起之前袁从管在家里养了两只白鹤的事。
“那很不大好养,她专门腾了院子,每日嘱咐人照料着,阿姊去了,正好在那院中修养。”
“从管还好么?”
袁从简顿了顿,才道“她在观里侍奉母亲,许久不曾有过书信,近况如何,我并不知晓。”
提及人事,无论如何都避不开袁从筹与袁从策。
更不必问他,袁从管为什么要侍奉袁夫人。
“母亲日夜忧心,病后去了观里养病,我已经送了信回去,也同母亲说了婚约之事,此番圣人要封赏诸臣,我欲就此求圣人为我们赐婚。”
话毕,他又道“圣人眼下重在安内,袁家与卢家早已占据三公,两姓子弟兼任州县军务要职,再论功行赏,过犹不及,也唯有圣人开口,才能驳了五公主又给天家保留颜面。”
卫亦舒静静听着,心中了然。
卢家袁家追随公孙卞真,折损了大半的年轻俊才,势必要补贴安抚的,如果还要再添上功勋,袁从简恐怕要一跃成为州府长官。
江东多豪门,见了袁从简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怎么甘心屈居人后,况且他们本来就跟随左右,豁出了身家性命。
不患寡而患不均,从古至今都是如此。
见她已然明白,袁从简不再多言,就此作罢。
“只是要委屈阿姊。”
卫亦舒轻轻摇头,“你我之间,何必提及这些。”
她实在是累极了,也不知道该怎样去见斯渺。
去西北成了她的执念与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