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从寺庙的后门溜出来后，李锦麟攥着手里的几把绿油油的药草，总算露出稍微轻松一点的笑容。

董小姐出身商贾大家，管教自然是严厉的，到了董府门前，叫门，通报，传话，等到门那边探出一个丫鬟小小的脑袋，外边早已是大亮了。

带路的丫鬟叫文竹，穿着件葱绿襦裙，讲话的声音如同唧唧喳喳的小麻雀，“李公子，您这几年难得来一次，今天可要多待一会。”她惯常服侍在董小姐身边，无形之中对于这个被自家小姐暗恋的少年有些爱屋及乌的意味，因见李锦麟形容单薄，下巴瘦瘦尖尖的，又联想到要跟自家小姐定亲的林公子何等的富贵相，如果这两个人要为董小姐打起来，只怕李公子不到一局就要败下阵来，当即就为自家小姐心疼起李锦麟来，不等他回答就自顾自往下说，“这么早的天，李公子还没吃饭罢，不如奴婢先去吩咐厨房备着几样饭食，待会跟小姐一起用膳吧。”

李锦麟本想婉拒，可又转念一想，出来时为了赶时机，没来得及在街上早点摊买两个面饼充饥，现在腹内空空，便感激道：“那就多谢文竹姑娘了。”

文竹眼睛一眨，掩唇笑道：“谢什么，其实李公子今天能来，小姐应当很高兴呢——啊，前头就是小厅了，小姐就在里面。”

李锦麟点点头，手里攥着药草进去了，文竹转身去了厨房，因为近日董家请了个新厨子，对于府里个人口味并不十分了解，文竹进了厨房，先拿起炤案那边做剩下的酸酪啜了一口，才细细交待道：“小姐那边来了个新客人，麻烦王叔照着前天小姐要的东西再多备一份，啊，对了，今天天热，还是多吃些素食的好，那碟小酱肉倒可以去了，添上小碗的素汤，并些凉拌芦笋，清火开胃。”

那新请来的王叔因她是丫鬟，倒抱怨道：“小姐要的东西做起来颇费时，若现在才做，只怕耽搁客人，且她一贯晚起，我哪里赶得及准备，倒不如现成地做几样清淡素菜，再准备一大碗前些时候刚冰上的乌梅汤，这么一大早吃这些东西，倒也够了。”

文竹一想也行，便点点头，放下手里喝着的酸奶酪，突然转念一想道：“这东西可还有多做？若是有就再加两碗，小姐很喜欢吃呢。”

王叔笑着应了，文竹这才抹抹嘴唇，心道现在小姐应该和李公子独处一室，自己须得走得慢点，能让小姐和心上人多待上一些时候。

她这边这么想，身在董家小厅的李锦麟却是有些不自在，董小姐是快定了亲的姑娘，如今他进来送药，偌大一个地方居然连个陪同的丫鬟都没有，难免有些忌讳，心里只盼去了厨房的丫鬟文竹能够折回来，可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反倒是董小姐坐在软垫上，手里仍旧抱着一只雪团似的小猫，温顺柔静地附和着说话，“今天小锦能来，我很高兴。”

她额角边已经用散下来的鬓发遮住，整个人显得乖巧柔顺，李锦麟想象着她穿上红装的样子，不知怎么地有种小妹妹要出嫁的感觉，心里又喜又涩，嘴上道：“这只是小事罢了，对了，董小姐，能让我看看你脸上的伤吗？这药配起来比较麻烦，看清了是什么症状，我才好配药。”

董小姐抚摸着猫儿的动作停了下来，用手挽起额边散发，把那道疤痕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他面前，这间小厅的光线有些暗，李锦麟一时看不清楚，只能凑近道：“咦，这个怎么像是被……”

董小姐感觉到他逐渐靠近，心里一漾，正不知所措，外头突然传来“啊”的一声，丫鬟文竹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外，看到两个人同时投过来的视线，苦着脸道：“我……”跟着突然捂着眼睛背过身，“小姐，我还是再去厨房一趟吧。”

“不用了，进来吧。”

董小姐脸上的羞涩去了，对着丫鬟倒冷淡起来，文竹捧着茶进来，刚放下桌，李锦麟忽然开口道：“对了，文竹姑娘，我这边有些药草，你能帮个忙吗？把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拿去磨碎，把药汁挤了，掺着芦荟——”

文竹急于摆脱无意间撞破两人亲近的尴尬，忙一手接过，勉强笑道：“奴婢也是略通医理的，李公子放心，马上就能好。”

她这一走，李锦麟免不了又是一阵尴尬，过了一会，才有个穿粉裳的婢女进来布菜，又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小碗酸奶酪上来，奶白色的东西摆在翠绿的圆碗里，上面浇些冰糖，放上几瓣杏仁片，董小姐因为饭菜刚出炉热腾腾的，倒先捧着酸奶酪吃了一口，招呼李锦麟道：“小锦也尝一口吧，这个是北边那里传过来的吃食，蛮新鲜的。”

李锦麟平日也没机会吃到这些东西，端着尝了一口，滑腻中带点酥，又想到上辈子尝过的类似东西，慢悠悠道：“我倒想起南国那边有种小吃，也是个新花样，先把刚挤出的新鲜牛奶煮热，倒不能全熟，留下个三两分生，用筷子搅一搅倒进白瓷碗里，不久后就会结出一层奶皮来，再拿个细长东西把那奶皮刺穿了，倒出里面的奶水，添些甜糖和蛋清进去搅匀了，再把这些东西倒回去，便凝成了第二层奶皮，再加些莲子、红豆一起蒸，最后冰起来，吃起来爽滑爽口，现在吃起来倒也合适。”

旁边的粉裳婢女素日有些馋嘴，便暗暗记下了，等到席间的两个人吃到一半时，穿着葱绿衣裙的文竹进来，手里拿着磨具和药捣，温和笑道：“李公子，奴婢刚才已经按你吩咐把药配好了，接下来还要怎么样呢？”

李锦麟看磨具里面的药草俱被碾碎，形成了绿色的膏体，味道涩香涩香的，便开口道：“拿些薄丝，每晚蘸着敷在伤处，抹完后切忌见光，第二天再洗尽就可以了，大约七八日内就能痊愈。”

文竹最近正为董小姐总不肯用大夫开的药膏而烦心，今天看到李锦麟亲自给自家小姐配药，虽然药草少见了点，但董小姐应当是愿意用的，好歹聊胜于无，心里一时高兴起来，喜道：“奴婢省得，不过这几样药材我也只在书上看过，我们城里应该是买不到的，不知公子是从何处找来的？”

李锦麟笑道：“城郊那边的寺庙。”

文竹暗道一声“难怪”，正待细问，突然看到自家小姐朝她扫了一眼，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她倒差点忘了，小姐是喜欢李公子的，她因为涉及感兴趣的医药多问了几句，小姐看到他们这么说话大概是要不高兴的，当下老实地垂下眼道：“奴婢倒想起夫人那边有些事要交待，小姐和公子先慢用吧。”

走时还扯了扯站在旁边伺候的粉裳婢女衣摆，示意她站得远些，董小姐这才收回目光，柔声道：“小锦，好吃吗？”

李锦麟夸赞道：“董小姐家里的厨子，真是厉害。”

董小姐看他嘴边沾着点酸酪的奶白色，脸上却一红，给他夹了一大筷子的凉拌豆腐，“这个也很好吃，小锦，你最近变瘦了，多吃点。”

粉裳婢女因为是新近调到董小姐身边的，看到这情景不可置信地揉揉眼，小姐跟要定亲的林公子相处的时候她也见过几次，完完全全是冷落冰霜懒得搭理的姿态，怎么对面坐着的人一换了这个俊俏公子，百炼钢都成绕指柔了？

要说少女爱俏，林公子长得也是一表人才啊，虽然名声差了点，但好歹也是勾栏众花魁为之不惜争风吃醋的人物，且英俊魁梧，要说和这个李公子比起来差在哪里，她还真想不出来。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守门的一个小厮跑进来，大嚷道：“不好了，小姐，外面有个叶公子候着，还说他已经差人去把您的未婚夫林公子叫过来了。”

按理说，要定亲的少女是不宜和别的未婚男子独处一室的，如果女方因为这点让男方觉得德行有损，却是可以以这一条名目来让原先的婚约作废。

董家和林家在生意上有些往来，所以两方接亲无疑是很好的选择，叶红提家里却跟林家有些利益上的矛盾，一听到布在董家的眼线把董小姐和李锦麟独处一室的事情报上来，心里又气又酸，心思一转，拉了家里一个腿脚轻快的小厮去林家报信，添油加醋说了一通，自己却带了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走到董家，准备把总是意图出墙的心上人趁机抓到自己家里——经过了上次的抓奸之事，他已经醒悟到了，单靠只会宠溺弟弟的梅小姐管教是没什么用的，这种事情还是得由自己亲自来。

却没料到，就在他堵在董府门前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恰好也跟着来了。

叶公子瞅着那人身着素淡白衣，面若桃花，心里不由暗骂“小白脸”，嘴上却道：“纳兰叔叔，您来这里干什么？”

那人抬头望了望董府的牌匾道：“看我侄儿。”

叶红提心道这侄儿说的可不是自己嘛，可看对方完全没在意他，不由一愣道：“您是在说谁？”

纳兰长生平静道：“一个暂时需要我管教的小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