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好心肝
三只大白瓷碗丢在泡了水的锅里。
梁老爹已经又点起了烟袋锅,黎瑜悄悄扇扇飘向她的烟气,坐远了一些。
李遗自觉端起锅碗,走出屋子,向坡下的一个小水凼走去。
那是和尚们为了方便浇菜而掘出的一口小小泉眼。
好在天未下雪,尚未结冰。
李遗挽起袖子将几只碗利索地洗干净,鼻尖嗅到一阵香风。
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黎瑜悄悄跟了出来。
李遗在身上擦干了水渍,头也没回道:“怎么出来了,外边冷。”
黎瑜抽抽鼻子,轻松道:“憋闷得慌,出来透透气。”
李遗收拾好了锅碗,转过身道:“回吧,跟老爹说说,别抽了,都坐不住人了。”
黎瑜眨眨眼睛,歪着头凑近李遗笑问道:“你敢吗?”
李遗不禁后仰些身子,一脸正经道:“不敢。”
黎瑜没有回去的意思,李遗干脆将锅碗又放下,放下袖子陪她待一会儿。
李遗忍不住搓搓双手,拢进袖中,一点点回暖双手。
黎瑜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问道:“你的冬衣呢?”
李遗一愣,拍拍身上和尚送给他的棉服:“这不是吗?”
黎瑜皱眉道:“我给你做了那么多件呢。”
李遗了然,笑道:“我在这要干活的,那些衣服和朝服不合适。”
黎瑜撇撇嘴:“有什么不一样,穿坏了再做就是了。”
李遗笑笑不说话,与不知物力唯艰的黎瑜解释自己的行为是一件更艰难的事情。
两人在冷风中站了许久,对岸的烛火也渐渐稀少,身穿密不透风的皮裘的黎瑜自然无所谓,可李遗已经快要顶不住了,催促黎瑜返回。
黎瑜却问道:“就那么一间屋子怎么睡?”
李遗搓搓冻红了的鼻头,惊讶道:“你还打算睡这里?”
黎瑜瞪大了眼睛:“那我睡哪?”
了解到李遗话里的意思,黎瑜气冲冲道:“好啊你,你想出卖我!我跟你讲,我不会回去的!”
李遗叹气道:“早晚要回去的,你知不知道你这么一走,会惹出很多事情来?黎琼因为这个已经被吊起来打了。”
黎瑜切了一声:“也就你信,在黎瑾嘴里,黎琼早被父亲打死无数回了。”
李遗哑然,这三兄妹,没一个省油的灯。
李遗自顾自抱起锅碗往回走:“那这间茅草屋你也住不得,且不说能不能睡得下三个人,就你这金枝玉叶,能睡得了茅草屋吗?”
黎瑜在身后站着不动窝,气急了跺脚道:“黎瑕你什么意思!你不管我啦?!”
李遗脚步不停:“先回去,在寺里给你找个住处。”
黎瑜瞬间转怒为喜,快步追上李遗:“就知道你靠谱。”
回到茅草屋,李遗正准备向梁宏好好解释这个女孩子的事情。
梁宏却乜斜着眼睛道:“见过两次了,县主大人。”
黎瑜自然也记得这个曾在家中借住过的老人。
心里因有了去处而欢喜轻松下来的她也重拾了仪态,施施然行了一礼,柔声道:“见过老翁。”
见二人互相知道身份,李遗纵然好奇这会儿也顾不得细究那么多,同梁宏说了一声便准备去寺里求一间禅房出来。
李遗出门后,梁宏突然开口叫住了也欲离去的黎瑜:“小姑娘。”
老人的眼睛中突然爆发出一股凶光:“这小子对谁都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做不得假。我希望你也能对他多一些真诚。不要坑害他,如果能给予些许帮助是最好了,就像你们管城相遇时就好。”
黎瑜恬淡的微笑闻言一顿,旋即正色道:“老先生费心了。”
两人离去后,梁宏吹灭了油灯,只余烟袋上一点忽明忽暗的光亮。
一男一女,一前一后,就凭着些月光顺着田畦摸到了六不寺平日里取菜的后门。
李遗带着黎瑜轻车熟路地在寺里七拐八拐。
夜色之下,和尚们都做过晚课回到禅房了。
寺庙里空空荡荡,大殿前的长明灯摇曳着火苗,还未燃尽的香烛依旧飘着蓝色的烟雾。
厚重的铜钟,参天的古柏,彩绘狰狞的神像。
静地只有两人走路的声音。
一切是那么庄严而恐怖。
李遗不觉有异,黎瑜却忍不住紧紧跟随李遗,扯住了他的衣角。
察觉到黎瑜的恐惧,李遗放慢了脚步与她并行。
二人寻到了寺后住持住处,寻到了小和尚妙心。
梁宏的生活一向是这个少年老成的小师傅照顾的。
小沙弥永远一副庄严的宝相表情。
得知二人来意,妙心不发一言便在前带路。
就在澄荼所住禅房一墙之隔,将黎瑜安置下。
整洁素净的禅房,妙心贴心地专门送来一套干净的被褥,便告辞离去。
李遗上下检查过没有什么异样,一回头,黎瑜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四目相对。
李遗突然感到一阵无所适从,心底蔓延上没来由的慌乱。
“你休息吧,其他事明天再说。”李遗几乎是落荒而逃。
黎瑜怯生生道:“我有点害怕。”
李遗喉头耸动:“我也怕...”
黎瑜瞪大了眼睛:“你怕什么?”
李遗大脑仿佛已经不思考了,他脱口而出道:“我怕跟姚文意说不清楚...”
话一出口,李遗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黎瑜一愣,苦笑了一下,随即坐在凳子上,将李遗视作空气。
李遗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你也觉得好是吗?”黎瑜不带任何感情地说道。
李遗没有接话,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想过,可是他没有答案。
“为什么就得是他呢?”黎瑜是在问李遗,但更像是在问冥冥中的某位。
李遗知道她不愿意,黎家的所有人都不愿意。
但是亲口从她口中听到这些不甘不愿,少年心中却不道德地泛起一丝喜悦。
“那你...想是谁呢?”
黎瑜猛地转过头来:“为什么一定要是谁?从我及笄以来,最争论不休的就是我要嫁给谁。我为什么一定要嫁给谁?我为什么一定要嫁?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决定我要怎么样?”
触及内心的柔软处,黎瑜越说越激动,忍不住又要落下泪来。
李遗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哭了的女孩子。
在少女的啜泣低声中,李遗沉默了半晌,在少女重新投来的期盼目光中,少年迟疑道:“要不,我们去大殿拜拜佛?看佛怎么指示?”
黎瑜一愣,仿佛是被气笑了,利落地抹去眼角泪珠。
冷冷道:“佛除了一尊信徒捐铸的法相一样一无所有,我能祈求它赐给我什么?”
被她的冷意逼得想要打个寒颤的李遗低声道:“心安。”
黎瑜好似没有听到,站起身,语气冷淡地拒人千里之外:“你走吧,我要歇息了。”
黎瑜住在这里,安全是完全不用他担心的。
李遗识趣,放心地快步离开。
返回路上,路过大殿的李遗看到那尊卧佛,终于迈动脚步跪倒在蒲团上。
“菩萨啊菩萨,佛啊佛。超度我的亲人,保佑我的夫子。”
苟活在世,鲜有牵挂,本该潇洒自在,肆意平生。
偏偏就生了这么一副,多管闲事,牵千肠,挂万肚的好心肝。
有家,回不得。
有朋友,见不得。
一肚子的话,每人可听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