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Chapter 07
她放在桌上的是个黑色天鹅绒的小盒子。
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里面装的是已经被点燃了引信的炸药。
赤司端着杯子的动作顿了一下,但片刻的迟疑后,他的手依然探向了炸药包。
筱宫凉努力做出不在意的样子不去看赤司的动作,但同时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个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优雅得恰到好处。
少年的手指修长、指节分明,看上去仿佛一个养尊处优的钢琴家而不是一个运动员。
赤司打开盒子的刹那,眼色微微一动。
软垫上摆着一枚精致的领带夹,黑色底色和金色的高尔夫图样,制作工艺和风格都透着一股六十年代欧洲贵族的味道。
他眼角上挑,嘴角也随着仰起。
以筱宫凉对赤司的了解,有的时候他的表情并不代表他真实的心情,所以此刻少年脸上看起来似乎有点愉悦的表情对她而言却带着不言而喻的惊悚感。
本来试着了解赤司的品味就是个很有挑战性的任务,如果不是屈服于母亲大人的施压,她才不会做这种很多余的事。反正不管她挑选什么,对方都不可能会满意。
她双手叠在胸前,刻意别开头,但期间还是没忍住瞟了赤司一眼。只见他放下盒子,重新端起盛满红茶的杯子,轻抿了一口,然后不知为何突然摇了摇头。
筱宫少女的眼底立刻溢满了血丝,像是一击重拳打在她软绵绵的小心脏上——虽然是之前就预料到的事,但她还是多少觉得有点受伤。
——那家伙分明是在嘲笑她吧!
看那表情就知道他此刻肯定在心里鄙视自己“恶俗”的品味。
虽然从头到尾赤司一句话都没说,但少女的思绪已经在自己的独立轨道上越走越远。从八岁开始上修养课的筱宫少女觉得自己算是个可以自我控制的人,但有些人就是有轻而易举激怒别人的能力,赤司显然对此非常擅长。
她忍住想要把茶壶里的液体倒在赤司脑袋上的冲动,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下嘴唇,突然的刺痛感让她暂时冷静下来,随即又使劲深呼吸一口气,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谢谢了”毫无预兆地撞进了她的耳膜。
她刚迈出去的脚仿佛定格了似的停在半空中。
同样静止了的还有她的表情。
不知道是几秒钟,几十秒还是几分钟,她才缓慢地回过神,朝赤司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已经放下了茶杯顺手拿起筱宫夫人刚放下的那本原版读物,眉头微蹙,“统计学与经济学原理……看来筱宫夫人有个了不起的爱好呢。”
啊啊,果然是错觉。
这个以嘲讽的语气说出恭敬的言辞的人才是她熟悉的赤司。
听到赤司征十郎说“谢谢”什么的,绝对是自己一时间精神失常了吧。
而这只是个开始。
俗话说,家庭是塑造性格的最重要的环境。
像是赤司征十郎君这样的……姑且只能用“古怪”二字来形容的性格,他成长的环境和身边长期相处的人是怎样的,应该也不是特别难推断。
可以说,赤司先生就是一个成年进阶版的征十郎。
年龄和丰富的阅历让中年男人的眼角和额头带上了一些沧桑的细纹,但这并不影响他作为一名威严而成熟的男性的魅力。
已经不是第一次和他见面了,但每次与他之间的距离小于五米,筱宫凉就会下意识地觉得背后发凉,手臂和后颈等敏感的部位还会起鸡皮疙瘩。
在餐桌上,她的后背挺得尤其直。
赤司先生握着叉子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已经陈旧到黯淡的素圈婚戒——这是这位男士身上带着的唯一配饰;
着装简洁整齐,没有明显的品牌logo,却意外地符合他本人沉着内敛的气质。
与之匹配的还有他低沉的嗓音。
间或地,席间两位家长会交换关于生意上的信息和意见;偶尔说到一些管理理念时,赤司先生还会适时地停顿一下,转而询问儿子的意见。
这个时候,赤司征十郎就会放下刀叉,先是低头致意,然后迅速给出简明的看法。
光从反应来看,赤司先生似乎对他的回答非常满意。
筱宫凉全程只低头专注在面前盘子里的牛排上。
作为筱宫家企业唯一的继承人,她对生意上的事兴致缺缺——事实上她在国外的时候,目标一直是某名校的语言学系。
只是现在说这些似乎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而与女儿的淡定不同,筱宫夫人似乎对自己被忽视这一点有些不满。
她一直在寻找可以插话的机会,终于,当赤司先生与筱宫先生的对话结束的界点,她拿起餐巾在嘴角擦拭了一下,眯起戴着浓密假睫毛的眼睛,说:“对了,凉已经回国好几个月了,订婚礼应该可以准备起来吧。”
——啵。
赤司手中的银叉子戳爆了盘子里用来装饰的小番茄,红色的液体倏地溅出来,落了两滴在他的指甲上。
他不动声色地掀起餐巾的一角把污渍擦去。
“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母亲。”
筱宫凉几乎是一字一顿,带着咬牙的语气说出以上那句话的。
她扬起下巴,像只色厉内荏的小动物;然而她的喉咙里好像卡着什么似的,每发出一个音节都觉得疼。
然后她感到自己的大腿被人在桌下使劲掐了一把,疼得她眉头一皱。
贵妇掩着嘴尴尬地轻笑了两声,“当然了,筱宫家也并不急。只是前期的筹备可是要花很多时间的呐……”说到这里,她给筱宫先生递了个眼色。
对方头疼地按了按眉间,没有接话。
赤司先生审视的视线在桌上扫视一圈,当他看到赤司征十郎手中的叉子上还扎着无辜的小番茄的时候,他的表情微微一动,旋即道,“夫人说得有道理。只是非常抱歉,我平日的工作有些忙,恐怕无法亲自操持管理诸多繁琐的事宜,筹备典礼这件事,恐怕就要全权委托给夫人您了。”
这句话说到了筱宫夫人的心坎上,贵妇的脸瞬间绽放成春日的花。
“您太客气了。”她索性撂下餐具,眼神有意无意地往赤司的方向移动,说,“那……赤司君也没意见吧?”
赤司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被父亲大人先一步抢白,“征十郎君没有意见。”
他停顿一下,“这孩子平时不善于表达,但私底下几次跟我说过他对凉的印象很不错。”
筱宫夫人的嘴角几乎都要咧到耳根了,“啊啦啊啦,同样的话凉也对我说过呢。看来他们俩都是害羞的孩子啊。”
筱宫凉晃了晃有点僵硬了的后勃颈。
她简直想把带骨牛排和盘子一起吞下去。
对面的赤司尽管一直都没有改变表情,但他的肢体动作却带着显然的不自然。尤其是在筱宫夫人说了“害羞的孩子”这个词以后,他缓慢地抬起手,把被刺穿的小番茄送进嘴里,使劲咬了两下然后吞了下去。
缺乏血色的嘴唇上沾上一点点番茄汁,像是郁闷吐的血。
筱宫凉已经沮丧到没有心情去幸灾乐祸了。
晚餐的后半段是在诡异的沉默中结束的。
筱宫少女以为这就是结尾了,没想到在饭后的甜点时间,自己的母亲大人不知道又想到了哪一出,突然提出了“既然马上就要举行仪式,所以应该给孩子们营造更多相处时间,以后就让赤司君和凉一起去上学吧”的想法。
她刚含在嘴里一口热茶,在听到母亲大人天马行空的想法后,她没忍住一口把热茶吞了下去。
这个时候,她又一次亲身感受到了御曹司大人的修养。
赤司先生把瓷质白色杯子放回杯托中,像是茶道那样把杯子旋转了半圈,指腹在杯壁上打转,口中淡然道,“那就如您所言吧。”
筱宫少女霎时间有种自己今后都没办法在赤司面前抬起头了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