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个简单的问题
火焰在身周兴奋地跳跃着。
爆燃的金橘色在她碧玉色的眼中留下了虚幻的残影，每一丝升腾热量带起的扭曲在她的视界中都像是一张可怖的、哀嚎的面庞，也许是她太累了，也许她现在已经睁着眼睛坠入了梦魇的怀抱？
塞莉希不知道，除了火焰和黑烟，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给她回答。
女神官沉默地杵着那只越来越沉的手杖，钝头顶端凝结干枯的‘星锤’已经被战斗雕刻成了一只类似于骸骨的形状。
“醒醒。”
有个声音在噼啪破裂的草灰与尸骨间对她说。
“醒醒！不要睡着，不能睡着！你会被它们抓住的，快醒醒！”
有个声音着急地催促着。
“恶神已经来到了这片土地，快醒醒！人类，醒醒！祈祷！快点祈祷！”
“神皇在上，让我睡一觉吧，我太累了。”女神官含糊地说，她用来固定身体的‘第三条腿’，手杖下方杵着的木炭突然发生了断裂，她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栽倒在烧灼留下的焦黑中。
烈焰旋转着升腾向更远的天空，夜空中的群星已经被飘散的尘土与热流遮蔽，金红色的火焰在幽暗的森林中凶猛而贪婪地吞吃着一切，树木倾倒，活着的，死去的，沉眠的动物、怪物都在无可抵御的热量中化作洁净的，雪一样的灰。
飘散着，寒冷地坠落。
“醒醒，醒醒！”那个声音继续对她说。
塞莉希眨眨眼，她似乎真的睡着了，此刻居然有种惊醒般的错愕，辛苦存进肌肉中的乳酸开始恩将仇报地将酸痛与疲倦还给神经，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花了几秒钟来处理那些直直撞进大脑的痛楚——
她的身体已经触发了到达极限的警报，这疼痛即是自我保护机制的哀求，也是伤痛前最后的警报。
“是谁在说话？”但是在应对自己的身体之前，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女神官很清楚自己听到了什么，这不会是自己梦呓的幻听，而是真的有什么东西在这爆裂的热风中急切地向自己做出报警。
“是我。”那身影只从烈火中传来。
这片空地的周围已经完全被升起的‘篝火’覆盖，焦黑的树木在金橘色的光与热中坚定又可怜地站着，像是一只只伸向漆黑夜空的，祈求的手，又像是火刑架上绝望祈祷的殉教者。
“谁？”塞莉希揉揉眼睛。
“我。”那火焰的噼啪声没有隐没来者的窸窣动静，女神官捏紧了手杖，警惕地看着那道从烈焰中走出的小小身影。
可以抵御火焰和高温的外皮，是魔法吗？还是皮毛？这家伙的身形看上去可一点儿都不像人类……换皮者？
一条细长的肉躯从散碎的灰烬中爬出，它灿烂的鳞甲被火焰渲上朦胧的金雾，它嘶声潜行，光滑滚烫的鳞片锋利地在灰蒙蒙的白色烬土与烧至干涸的坚硬土地上留下一道道独特的‘行走’刻痕，它就这样穿过了火幕，来到女神官面前，嘶嘶吐着信子。
“是我。”它嘶声说，睿智、冷静与狡猾同时出现在这张长长的，蛇形的面庞上，一对金色的眸子灿烂辉煌，峥嵘坚固的脸庞被大块的复面鳞甲分割，每一片都带着不同的色调，每一片都晶莹明亮。
当你看到它的瞬间，你不会觉得这是一种会自然生长在野外的生物，因为没有什么词汇可以用来描述它的威严，你只会觉得这瑰丽的生物出自匠人融汇自然与艺术的超凡构思。
“……”塞莉希沉默地看着这蛇形的身影在自己面前呈现尊容。
她沉默了几秒。
“换皮者连龙也可以模仿么？”她平静地说，
“因为我是被祝福的。”这蛇形，不，龙形的换皮者嘶声说，它抖擞着鳞片从地上抬起，环顾四周已经被火焰破坏殆尽的尸骨群，眼中闪过一丝女神官看不懂地情绪，它似乎是露出了一个笑容。
“平日里我都是以‘勤劳河狸’的形象示人的，还会用那副皮囊去伐木营地里骗面包吃，我很喜欢人类的食物。”
“那为什么不干脆变成人？”塞莉希没有放下警惕，她观察着这只换皮者，寻找着一击制敌的破绽——但是没有，但是不可能，她只是一个34级——
经历今天苦战后来到37级的区区中级神官，她哪怕拼劲全力地把手杖砸在对方脑袋上也只会震得自己手疼。
那可是龙皮！
是神皇用来当做奥法铠甲模板的基石，是这世界古神们最高创作的结晶。
就算命中眼睛也没用，你得需要一门可以贯穿战舰的奥法大炮才能蹭伤龙的角膜，古往今来的屠龙者无一不是依靠绝对的暴力、圣剑、绝妙的陷阱，或是强大到足以盖过眠龙本身的魔力、以太术法才完成了各自的伟业。
他们中的许多人都是萨利安学派。
萨利安学派，耶~
耶~
留在她面前的选项似乎也只剩下了交谈，女神官索性摆出了比较放松的姿态，双手杵着手杖的底端支撑着自己站起，拉拉破洞的袍子遮住自己脏兮兮的肚子——最近运动不足，有点……有点软绵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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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很讨厌人类社会。”龙形换皮者诚实地说，面对女神官放松的样貌，它也索性展露了自己的全貌。
这是一条两三米长的大蛇，并没有女神官常在轻小说中读到的‘水桶般的巨躯’，非常细长、流畅，浑身布满金属矿石般闪亮、锋利的鳞片。
“金钱，劳作，雇佣，被雇佣，人际关系，礼仪，各种手续，合法的身份……还有谎言，操控，交易，嘶嘶——这些对我来说太复杂了，我虽然喜欢人类的食物与文化，知识，但我还不至于堕落到那个地步……抱歉，无意冒犯。”
“……你不觉得你的话语前后矛盾么？关于礼仪和堕落的部分。”塞莉希尖锐地指出。
“当然，因为我更讨厌谎言，所以说话直来直去，人类这个群体本身让我厌恶，我见过太多换皮者因为渴求接近人类而选择换上人皮进入人类的社会；
它们成为冒险者，工人，或是进入学校接受教育，有些甚至获得了合法的身份，但它们最终都迷失了方向，或是被人类的情感所遮蔽，又或是被卷入恶神们的阴谋，最终被人类杀死。”那对金色的蛇眼直直地注视着女神官，它看上去诚实而坦荡。
“而我。”它抖擞鳞片，长长的蛇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化身为龙。”
“但我并不会针对任何一个人类，这也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发起攻击的原因。”龙形换皮者说。
“我没听懂。”塞莉希指出：“关于人类的情感和‘恶神们’的阴谋那个部分。”
“因为‘忠诚’是人类的感情，而我们是野兽，我们只会被爱与恐惧动摇，而恐惧和爱都无法让我们做出违背自身利害的行径，除非被恶神们直接操控。”
“这就是你要和我对话的理由？”
“当然，现在那个拥有你们神明烙印的冒险者已经吸引走了恶神的注意力。”龙形换皮者看着塞莉希的眼睛：“他踩中了陷阱，陷入昏迷的几个小时内就是我在保护着他。
原本，我是希望能够与他对话的，我还以为你会被这些凶暴化的勤劳河狸、超坏獭，以及那些失去意识的换皮者们早早杀死，但是你活了下来，甚至支持到了冒险者身上神明烙印的重新闪耀，这实在很了不起，所以我想，也许你同样有着商谈的价值。”
“谢谢你，虽然你什么也没做。”塞莉希阴阳怪气地微笑。
“我并不抱歉，冷静和观察就是我能够化身为龙的原因，在你们解决这森林异变之后，我会继续换回勤劳河狸的皮毛，继续在这里生活百年又百年，直到有一天寿命或是意外让狼神将我带走。”
“我没兴趣听你说自己的人生……换皮者生清单，就……直说吧，你想要什么。”女神官摁着额头，强忍着一锤子打爆面前这臭几把蛇脑袋的冲动，摆摆手，催促它切掉其他长篇大论的废话。
“恶神已经来到了这片森林，影响你们城市的水污染和森林中野兽的凶暴化都是因为那恶神的原因，我需要你们驱逐恶神。”龙形换皮者说。
“……”女神官眨眨眼，叹了口气。
“这故事的发展是不是有点太快了？我是说，一个月前我还是个在因为加不进别人的队伍而苦恼地普通神官，结果这个月接连面对大魔、神疫，现在又要直接对上古神？”塞莉希捏捏眉心：“我是不是不小心加错队伍了？是因为那家伙吗？是那家伙的错吗？”
“所以说楚楠真的是……”
“我没听懂。”龙形换皮者诚实的说。
“和你无关。”女神官摇摇头：“你知道楚楠在哪儿对吧。”
“当然，正如我前面说过的，现在恶神的注意力已经被他身上来自你们神的烙印带走了，你能够短暂安睡也是因为这一点，只是祂的存在感太大，太强，你呆在这里迟早也会受到恶神的影响；
视线的扭曲只是初步，流水也是祂的权能所在，你还被祂的子民与化身团团包围。”
“所以……是水獭神亲自在这森林中显圣？”
水獭神，在原生诸神中掌管流水，水流的神只，这世上的海洋归属于卷起大地，撑起天空，创造万物的蛇神，龙的万能与外貌正是源于这千面不眠原初古神的亲爱，后续的一切神只同样由祂创造，唤醒，分配。
翻盖昼夜的渡鸦；辨明日月的雄枭；牵引死者，审判善恶的狼；以及遭恶神算计，坠亡于人类之主手中、统治与强权的熊。
最后便是龙形换皮者口中的恶神，喜欢恶作剧，思维如流水般变幻莫测的水獭神。
说实话，塞莉希觉得有些虚幻。
她还没有接受自己突然就要面对一位神只的心理建设，但现在还有什么能做的呢？如果自己现在想要丢下楚楠转身离开——且不说她绝不会这样做，恐怕在她铺开传送卷轴的那一刻，自己就会被这细长的龙蛇活活绞死吧？
它的现身即是‘诚实友善’，也是威胁。
他妈的！楚楠！都怪你！
“那么我要怎么做呢？”她揉着眉头，问。
“你要找出这森林中被恶神附身的超坏獭，将它杀死，接着用和你们神有关的东西将它的尸骨‘净化’，这样才能把那些顺河流涌来的疯子驱逐，这样才能止住这森林中的疯狂，不然这森林里也会出现一位受祝者，一位你们口中的大魔。”换皮者嘶声说。
“那我要怎么找到它呢？”塞莉希有点无力地问：“这森林中有多少超坏獭？被神附身的那个又有什么特征？”
“水獭神是狡诈的恶神，它不会大张旗鼓地暴露自身，但它所到之处，疯狂与阴谋随即到来，只有这受苦的森林可以告诉你，在这一点上，我也不能给你提供帮助。”换皮者忧愁地摇摇头。
“……那你能起到别的一点用吗？”
“我可以给你提供保护，但我无法靠近那恶神，不然连我也会丢失这冷静地天性，到时候，我会是你们最可怕的敌人，就算那冒险者有神的烙印，在我的口中他也只不过是一堆碎骨。”
“……我懂你为什么这么讨厌人类了。”塞莉希叹了口气。
“……？”换皮者露出不解的表情。
“因为每个被讨厌的家伙通常情况下都认识不到自己有多么讨人厌，有的时候吧，其实怪不了人类。”女神官耸耸肩，这玩意意义不明的长篇大论说的她头痛，但该这怎么做呢？她应该怎么照这换皮者说的，‘向森林提问’呢？
女孩眨眨眼，心中突然有了想法。
“你愿意帮忙吗？”她直截了当地问。
“当然，这座森林是我的家。”换皮者点点头。
“那你就去保护那个冒险者，别让他死了，现在我们能找到的最近的‘和我们的神有关的玩意儿’，就是那家伙了。”塞莉希说：“如果他死了，神皇的祝福也会一并消失。”
——她胡说的，具体怎么样她也不清楚。
“那你呢？”
“我来负责向森林提问的部分。”塞莉希耸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