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章 阵前抉择,一丘之貉
不过刹那,往事皆于眼前,千军万马前,遥遥一望乱心曲。
燕宿苦笑,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原以为的果断决绝,在这一刻化为彻骨心痛。
“锦行,我心悦你,经年未变,你可知?”
——放弃他?
“我知你是摄政王,是天潢贵胄,但我黎枢将这颗心予你,难道还配不上吗?”
——放弃天下?
“锦行也唤我字如何?我字听寒,俯首听命的听,岁暮天寒的寒。”
——如何抉择?
“至少还有我,永远在你身边。”
……
黎枢始终安安静静地站在城墙上,他似乎应该站在城墙上高呼“不要救我,天下为重,我死得其所。”,又或是“陛下救我,天下和我你更在意哪个?”
但他始终缄口不言,沉默地望着城楼下那道身影。
一眼胜却万语千言。
与他同样,东陵的诸位将军也静默无声,没有人知道燕宿的最终决断。
他们都知道这样的抉择对燕宿来讲有多残忍,那道身影遗世独立,携满身孤勇沉寂,面临这世间格外残忍的分岔路。
不过转瞬间,却更似千万年地狱烈火熬煎,燕宿向来自诩铜皮铁骨,却在这一刻清楚地知道自个儿痛处何在。
仅触及,便是抽筋剥骨的疼。
他在无数的注视下,缓缓抬起了右手,同时用仅有周围几人能听见的声音开口,语调冷至彻骨。
“不惜一切代价救下黎枢,否则,便杀了司徒淳。”
旋即,高声下达了最后的命令,仅两个字:
“攻城。”
一声令下,好似抽尽了全身的力气,燕宿坐在马背上,却似身处于寒泉般,流淌着的血液几乎被冻结,连同整个心,跌至谷底。
在这两个字响彻在众人耳畔时,再无人有心顾及其他,正当东陵军要有所动作时,城墙上变故徒生。
长剑落地,发出清脆磕碰声,也阻止了刚要展开攻势的东陵军。
并无人看清城楼上具体发生了什么,唯有那长袍华贵的男子自城墙一跃而下,衣衫猎猎,展臂若鹏,仅是眨眼间便自高楼轻巧落地,单手负于身后,眼尾噙笑似万花灼灼。
燕宿彻底怔在原地,紧攥着缰绳的手却一松,刹那的震撼错愕,紧随其后的便是满腔酸涩与失而复得的狂喜,甚至没人看见燕宿的动作,只觉他瞬间消失在马背上。
他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翻身下马,奔向了城门前的那道身影,狠狠地撞入他怀中。
他们在无数道注视下紧紧相拥,黎枢能清楚地感觉到怀中身躯的剧烈颤抖,他静静地拥抱着经历巨大转折的心上人,在他耳畔轻声:
“我回来了,别怕。”
但这话并没有让怀中人停止颤抖,黎枢感觉到了肩头布料濡湿的温热,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一时竟不知如何解释。
换位处之,若要他为江山放弃锦行,何等痛心入骨,自是感同身受。
怎样的痛,才能让坚强到足以撑起整个天下的男人,在两军阵前伏他肩头无声流泪?
黎枢将他拥地更紧,不断地试图安抚。
“抱歉,我知道那很难,但锦行,我们赢了。”
“锦行,没事了,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都结束了。
良久,燕宿方才镇定下来,放松身体倚着那个坚实的肩头,泛红的眼尾望向近在咫尺的面孔,久久凝视。
他开口,声音不复清冽,嘶哑低沉,重复着黎枢的话。
“都结束了。”
这场僵持了数月的战争,三国盘踞的局面,一同结束在燕宿登基次年的冬日。
城楼上的司徒淳望着下方相拥的两人,复杂神情最终化为释然无奈的笑,他侧目瞧向自他身后走出的女子,轻声问道:“解药是你给的?”
“有问题?”青黛反问。
“……没问题。”司徒淳扶额,那颗解药并没有造成任何影响,他意有所指地低声,“他们胆子很大。”
这可是两军阵前,这般肆无忌惮地紧密相拥,怎么看也不是兄弟之间的拥抱。
“他们本该如此。”
青黛深以为然。
司徒淳并未反驳,而是对身侧人吩咐道:“开城门吧。”
这场赌他输了。
黎枢坚信燕宿是个合格的上位者,绝不会因为任何私情而在大事上做出错误决断,南疆不会因对燕宿称臣而走向灭亡。
司徒淳现在有些明白为何黎枢能那般干脆的放弃天玑,因为一个国号代表不了什么,真正让人信服的,是燕宿在面临取舍间的不偏不倚,甚至于对每一个将士的担当。
他不会让南疆的百姓受委屈。
然而这样公然地抱他男人,燕宿当是历来东陵皇中最有魄力的那个。
事实上不光司徒淳这么想,顾凛凡不敢直视地抚了抚额角,甚至不太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低叹道:“咱们陛下这是打算公之于众了?”
白苏牵着公孙子琅的手,遥遥望着那一幕,连连应是:“对啊,对啊,哎你们看,那城门开了,司徒淳和师兄到底搞得什么名堂?”
凤九清瞥了眼他们牵在一起的手,旋即收回了视线,清冷的嗓音响起,“无论如何,黎将军的被俘似乎并不是坏事。”
显然,司徒淳会改变主意,跟黎枢脱不了干系。
他们也因此免去一场残酷的决战。
城门大开,为这场战争奏起结束的钟声。
远处天际素云朵朵,天地一线,层层晕染浅淡的蓝,正如他们曾期盼的——山河安稳。
——
雨过后南疆再度春意盎然,城外的紫荆花开满枝头,瑰色妍丽的花朵爬满树枝,如他们信仰中翩飞的蝶,密密层层嫣红纷繁。
战争的停歇让满城百姓都松了口气,尽管那之后传出的是南疆此后为东陵封地,司徒淳为南疆王,向东陵称臣。
于大多数南疆人而言,此为耻辱。
桀骜不驯的他们并不愿意对东陵俯首,尤其是诸多武将,而后便由东陵的将军摆出一场比武,有黎枢镇场的东陵军毫无意外地大获全胜。
南疆不得不甘心认输。
于是太子燕止带部分东陵军撤出了南疆还朝,但东陵皇燕宿仍旧留于南疆磨城。
而此时南疆内再度爆发出一场内讧,有人自称南疆皇室,称司徒淳为卖国狗,试图夺回南疆皇的称谓。
结果仍然毫无悬念的惨败。
更有意思的是那支自杀式造反军队的领袖,是许久未见的司徒彧。
司徒彧失踪后,司徒淳并未大肆搜捕,到底是亲弟,司徒淳给他留了生路,却成了弊端。
行宫内,收到消息的司徒淳盯着战报良久,苦笑道:“到底是我太天真,以为他会就此收手,幸而……未闹出什么大风波。”
燕宿倒是不以为意地轻抿茶,敛目温和淡声:“不后悔就是了,正如我放燕洵一马,如此即可问心无愧。”
他顿了顿,忽然自言自语般地喃喃道:“有心,并非错。”
司徒淳面色古怪地盯着他半晌。
燕宿不明所以,“你瞧我做什么?”
“……只是有点不敢相信你刚才说的话。”司徒淳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在燕宿变脸前转移话题,“黎枢呢?你们两个还打算在南疆留多久?”
“他回九冥宫去了。”燕宿用盖子轻磕瓷盏,他何尝不想回东陵,只是当日在战场上抱黎枢那一幕太多人瞧见,想必此时都已经传遍了东陵,回去怕是耳根子便不消停了。
于是燕宿十分平静地回应道:“如今此处也是朕的江山,朕想多留几日,有何不可?”
“……你非要提醒我,你抢了我的皇位是不是?”
司徒淳冷漠。
“顺口而已。”燕宿面色如常,“青黛顺利产子,贺礼待朕回东陵后给你送过来。”
提及此事,司徒淳的表情总算有所缓和,轻哼出声:“这还差不多,贺礼少了便从赋税里扣,不过话说回来,你留在南疆该不会是想嫁进九冥宫吧?”
燕宿面色总算有所变化,他微挑眉,仿佛听见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一般反问:“何以见得?”
司徒淳哽住,随即干脆利落地道:“我也顺口而已。”
燕宿:“……”
虽说从未想过,但的确有所意动。
燕宿有些惆怅,忖量着直接修书一封回东陵,让白苏登基算了。
“对了,你那舅舅呢?”司徒淳一边整理公文,一边随口问道。
提及风舒,燕宿沉吟片刻,如实道:“自你在辽城大开城门迎朕入城后,他便不告而别,此时身在何处,我也不知。”
于是司徒淳的手再度顿了顿,他深吸口气,让自己保持冷静。
“燕宿,你是不是不提起那天就不舒服?”
无意中再次猜到司徒淳痛处的燕宿有些无辜,他诚恳道:“话题是你挑起来的,南疆王。”
南疆王三字刻意加重语气。
司徒淳气的直咬牙,木然道:“那可真是臣的罪过。”
燕宿颔首,从善如流:“知道就好,”
司徒淳:“……”
他默默地偏头望向窗外,跟燕宿交流真的很考验定力,若非打不过,他真想揍燕宿一顿。
这混蛋和黎枢那家伙根本就是一丘之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