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燕番外:再来世,不复相见
“我曾以为能同他到老,但不是伴侣的身份。”
自遇他多年后,楼千绥每每想到这句话,都会讥讽自己的可笑。
夜深,沉静地像是坠入深潭的冷月,雁云半山腰的白海棠开得正盛。
霞衣翻飞,楼千绥倚靠树干,仰首望着一轮冷月,思忖着……同他的初见。
……
楼千绥是个胆大包天的邪教头子,彼时,东陵燕灵帝六年,南疆东陵刚刚休战不过两月,正是盛夏时节。
正是楼教主名动江湖之时。
弑师夺位,屠祈雾梁家满门。
然,皆是江湖传闻。
其中真相楼千绥自个儿清楚即可,弑师夺位倒是真,不过他那师父也并非什么好人,否则怎会连个为其报仇的人都没有?
而祈雾梁家,则是还债,天经地义。
人死事了,皆是前尘,楼千绥索性离开祈雾,在东陵悠闲自在游山玩水。
可见甩手掌柜当真容易做。
每每回忆起初见,楼千绥都觉着分外可笑。那个仿佛下水沟小老鼠的皇子殿下,楼千绥能看见他温和下的层层阴翳,就凝固在那双眼底,如何都抹不去。
——
那是个阴沉的雨前晌午。
小巷中,两个矮小却壮实的男子将少年堵在墙角,全然没注意到另侧墙头的黑衣男人。
“哥,你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不知多少钱吧?”
“你懂个屁,大户人家就喜欢这种小男孩,你看他那块玉,那可是好东西。”
“那这可是咱哥俩的摇钱树啊,卖给楼里行不行?”
两人的讨论并未让少年有任何反应,事实上他根本不懂被卖出去后,和之前的生活有何不同。
不过是痛苦的方式不太一样,疼还是一样的疼。
就像针扎和刀割,无法选择哪个更能接受,因为都疼。
那张稚嫩的容貌便入了楼千绥的眼,算不得倾国倾城,但还未长开的五官清秀俊逸,饶是狼狈也掩不去那张颇为耐看的容貌。
鬼使神差地,楼千绥的身体较之于脑子先一步有所行动,他自墙头寻了两颗沙粒,包裹着内劲狠狠弹入了那两人的脖子,顿时鲜血如注。
易容后的楼千绥身着黑衣,容貌俊朗,刻意收敛的气场不复张狂妖异。他缓步至那狼狈不堪的孩子面前,向他伸出了手。
“送你回家?”
而年少的燕洵却犹豫了。
他是被宫人算计出宫,大抵不过是戏耍于他。但出宫后,他却半点儿都不想回去。
离开那里,一切都会结束。
看出了少年的迟疑和抗拒,楼千绥大抵也猜得出为何。瞧他这模样就知,在宫中也是个污泥坑里的可怜虫。
他笑了笑,而后轻松地问道:“不敢?”
燕洵不说话,漆黑的瞳仁里死寂一片,但楼千绥看得出,那是伪装。
寂然之下,是隐藏着的不甘。
矛盾又有趣。
“机会可就这一次。”楼千绥好整以暇地维持着探出手的动作,意味深长道,“小子,外面的世界没你想得那么好。就你现在这样,活不过三天。”
那块东陵皇室的玉,足以让他被无数人盯上。
楼千绥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倒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
果然,小孩动摇了。
在面临巨大的绝望时,任何人都会生出想要放弃的心。但事实上,没人心甘情愿地去死。
楼千绥俯身,像是训诫,轻轻吐字:
“无能之人,逃去哪儿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小子,回去还是留下,可好好想想。”
而也恰恰是那次,燕洵放弃了离宫的机会,他伸手,握住了那只瘫开在眼前的修长手掌。干燥而又温暖,像极了记忆中,他那不争气的母亲。
他告诉了楼千绥他的名字。
燕洵。
但楼千绥什么都没说。
——
楼千绥以为那日见着的小家伙不过是红尘过客,但他却好奇那样一个落魄皇子能否翻身。
他亲眼看着两年内,小皇子成了后妃的继子,但仍像是在案板上挣扎的鱼,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
于是楼教主觉着,冷眼旁观久了,也许他也该伸出援手。
或是说,做个交易,得到他想要的。
梨花巷,烟柳之地。
二楼包间外,丝竹之声风雅,舞姬身姿曼妙。艳色霞衣同淫艳之地相得益彰,楼千绥斜倚在窗棂,瞧着楼下混乱大堂。
他可等了足有一盏茶时间,怕是那小殿下不会来了。
楼教主兴味阑珊地饮尽杯中酒,刚欲抽身而离,便见门外踱步而入锦缎华衣少年郎。
嚯,来了。
“我的人说,你要见我。”
燕洵驻足在门框,止步不前。
楼千绥倚靠着贵妃榻,霞衣铺满似灼灼焰火,一双眸子紧盯猎物般瞧着门旁的少年。
长大了不少,可惜眉眼间的阴郁半分不少,确是多了桀骜。
“不错。”楼千绥应声,慢条斯理地斟了杯酒,“二皇子殿下想用我的人,自然得好好商议一番。”
“好,阁下想谈什么?”燕洵应声,随即进了门,且顺手带上。
楼千绥微微眯起眼,暗笑到底还是个小孩,手腕再狠,还是个小崽子,强作镇定之余的狐疑无措简直藏都藏不住。
“谈谈,价钱。”
楼千绥将瓷盏搁置在梨花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在乐声中格外清晰,“楼千绥,赤魂教教主。”
“幸会。”燕洵说着客气话,但神情却没有一点有幸相识的意思,“雇凶杀人,楼教主也亲自过问?”
十分直白。
楼千绥暗自好笑,旁人想请暗部出手他自然不会过问,但燕洵便不同。
“自然不是。”楼千绥支额瞧着那道颀长的少年身形,神情略暗,话锋一转,“不过二皇子想除掉的人不少,又大多位高权重,本座的人培养出来可不容易。”
“所以?”燕洵显然不愿多留,更不想多话,简洁明了,“楼教主开价吧。”
“很好。”
楼千绥对燕洵的干脆很满意,与此同时打量的视线也更为肆意,唇畔笑意加深,开门见山:
“你。”
“什…么?”燕洵怔住,明显难以置信,神色透着错愕。
楼千绥想了许久他始料未及的神情,而今亲眼瞧见,与想象中一样有意思。
他慵懒起身,松散的红袍随着动作滑落,他抱肩站在原地,轻蔑的视线丝毫不加掩饰,吐字暧昧却冰冷:
“是,我要你,二皇子殿下。赤魂教可以为你做事,包括我在内。”
燕洵脸色白了白,他缄默良久,旋即反问:“包括帮我争储?”
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楼千绥甚至有些诧异,他缓步至少年身侧,勾着腰肢将人带入怀,轻轻地在其耳畔低笑,“是,你应该明白有本座相助,事半功倍。”
燕洵没有反抗,只是苍白着脸一言不发。
楼千绥笑得志在必得,轻咬上他的耳廓,含糊轻声:“不过二皇子来都来了,若我不满意,殿下可走不出去。”
言下之意,无论答不答应,便是强来,楼千绥也不会放他走。
楼教主向来不讲道理,看上了便是他的,若不想法子得到,绝不甘心。
想象中的挣扎并未出现,燕洵虽抗拒,却未反抗。
一晌贪欢,权作交易。
那日后,楼千绥成了燕洵手中利刃,同年,东宫祸起,太子燕旭自尽而亡。
真正意识到爱上燕洵是什么时候?
楼千绥对于爱的定义始终模糊不清,他以为只要留住燕洵即可。
但燕洵一次次伤害自己,楼千绥方才明白,若燕洵想死,他留不住。
他甚至以为可以补偿,但燕洵完全不需要。
头回,楼教主明白何为束手无策。
一步步走至今日,实则不过是因当年无意间的巧合,但他毁了燕洵。
当年他不该将燕洵送回宫中,看他苦苦挣扎,逼他身下承欢。
如果能重来一次,他该将燕洵带走,宠他爱他,给他一切。
世上却从无如果。
——
“你在犹豫什么?”
燕洵的嗓音微哑,却平静。
楼千绥情愿他歇斯底里。
“没有犹豫。”楼千绥轻轻握住了燕洵垂在身侧的手,“只要他们知道黎枢的身份,纵使黎枢不死在这,燕宿也定要在他与江山之间做个抉择。”
他说着,神情却是决绝之态。
既然无法护他安好,不若设法让他好好活下去,哪怕一天也好。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
如今于他们而言,在一起只会痛苦,更别提白头。
燕洵顿了顿,旋即抽回手。
“好。”
自眼盲后,每每楼千绥牵他手,便总能勾起深藏在心中的记忆,以及那只温热干爽的手。
从生而来,那日离宫所遇之人,是头回愿意保护他的人。
刹那心动,倾付了此生情。
燕洵此生难忘,只可惜连他姓名都不知。
虽然长相都已经模糊,但那个人的形象在遥远的记忆中被不断地美化,所有的一切都早已经不再清晰,但又以最美好的模样烙印心间。
燕洵将其深深藏在心底,从不透露。
他这样的人,从来没资格得到爱。
可近日楼千绥却常常让他有种错觉,迷失在那份从不允许旁人触碰的美好中。
燕洵眼前一片死寂的黑暗,却恍然间得见皓月当空,倾泻而下的月光处有一人逆光而立,满身月华。
只是那容貌却与楼千绥不断重合。
仅是片刻,再度回归寂然。
燕洵惶然攥紧了衣角,他听见黎枢和楼千绥交手的声音,远在天边,又好似近在耳畔。
时间若指间流沙,却在这一夜格外漫长。
“楼千绥死了。”
他听见黎枢的声音。
袖中的双手赫然松开,垂在身侧,燕洵在心底无声的重复了一遍。
楼千绥死了。
也好,此一别,了却孽缘。
再来世,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