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一愿,若有来生

别有一愿,若有来生

纷纷红紫已成尘,布谷声中夏令新。

临近五月立夏,顾侯辞官已有半月,总算明白何为无官一身轻。

整日在家同江南安腻歪,瞧他舞文弄墨也别有一番乐趣。

长廊曲水旁,凉亭水榭分外风雅,菡萏朵朵戏游鱼,隐有芬芳,暗香浮动。

亭中墨香极雅,冰块散着阵阵凉意,缓解夏日酷暑。

江相一身素净长衫,浅淡的青色,衬得他面若温玉,岁月留有些许细微痕迹,内敛气度仍旧温润。

他执笔落墨,两三笔便勾勒出池中莲花神韵。

忽而有人自身后将他揽入怀,手一抖,落笔预备画的锦鲤便变成了浓重的一道墨迹。

江南安缄默片刻,压下火气,侧目瞥了眼肩头的脑袋,“做什么?”

深色劲装的顾凛凡迅速在他脸颊落个响亮的亲吻,笑得没心没肺,“不是说好了出去玩玩,也不见你收拾细软,是在等人?”

“既然猜着了,何须有此一问?”江南安索性丢下笔,极为熟稔地靠他身上,笑出声,“朝中总有不老实的,须得敲打敲打,那二位可不会作壁上观。”

顾凛凡揽着人靠坐在围栏处,大大方方将人往腿面一放,闻言却拧起眉。

“他们就惯着那小皇帝吧。”

他当年早早上战场,摸爬滚打一路至今,可那小皇帝倒好,有人给铺路,太太平平地当上了帝王,很难让人不艳羡。

于是江南安连忙亲了口羡慕嫉妒恨的夫君,以此安抚,遂笑道:“算来,上次相见似还是五年前,若我们离开,此后天高水远,再见便不知何夕了。”

“好好好,都依你。”

得到亲吻的顾凛凡万事好商量,不过多年不见,他倒也颇为思念那二位旧交。

“哎,凛凡。”江南安忽而出声,音若暖玉,附着清馨淡香,“这几日天气正好,我吩咐人将书房的旧书拿出来晒晒,你同我过去瞧瞧,免得他们毁了古籍。”

其实这只是随口一说——他当真只是随口一说。

不过是闲来无事随处走走,谁知临近书房,便闻及嘈杂声。

顾凛凡斜目瞥向身侧面色难看下来的江南安,明智噤声,不敢触他霉头。

所谓一语成谶,不过如此。

二人匆匆赶至,便见场面极度混乱,几个书童满地捡散乱的书页,一阵风起,便有几篇被吹上了树枝卡住。

可见惨剧从何而来。

“可见今日似乎不太适合晒书。”

顾凛凡轻叹,强忍着笑意。

除了那几本兵书,顾凛凡几乎不会翻开其他的书瞧,但书房不少东西可都是江南安的宝贝。

于是江南安冷目瞥过去,凉凉一笑:“还不去捡?”

顾凛凡正色应声:“得令!”

折腾至深夜,残烛明灭,映着书房内两道身影,江南安端坐在案前,一页一页地核对,将书籍拼好。

江南安自案上取出一页纸,一目十行地瞧过去,神情却骤然凝固。

他盯着那页纸上的寥寥数言,泛黄的纸张上墨迹也有些模糊,仍能见落笔之人腕力雄劲。

盯了半晌,仿佛老僧入定。

支额瞌睡的顾凛凡一睁眼,便见江南安仿佛瞧见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般,吓得出声关切道:“南安?怎么了?”

江南安赫然惊醒,他倏尔将纸张背面向上地拍案面,神情复杂地同顾凛凡对视,一言不发。

他该怎么说?

这该怎么同顾凛凡说?

这秘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他甚至怀疑有人仿造了笔迹。

但事实上,笔迹可以仿造,可那私印却绝不可能有假。

江南安死死摁着那张纸,不知如何开口。

顾凛凡起身行至他身前,顿觉莫名其妙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烛光跃动,江南安稍稍蜷指,旋即低声道:“凛凡,若我未记错,你父亲顾老侯爷顾延,字可是子良?”

“不错,怎么了?”

顾凛凡隐隐觉着似乎的确发生了什么事,语调也不由沉了些。

在顾凛凡的注视下,江南安将那张纸往前推了推,面色复杂道:“你……瞧瞧这个。”

顾凛凡狐疑地拿起那张纸,视线触及其上字句,也是倏尔滞住。

墨迹之中,字里行间,皆诉无奈与情深,字字堪似诀别之意。

世人皆道顾延为英雄,此生一妻,未纳妾,不知多少人艳羡这对此生相敬如宾的夫妻。

但鲜少有人得知这对夫妻之间的确只剩相敬如宾,却无情意绵绵。

如今顾凛凡倒是幡然醒悟,缘由出在何处。

他久久不言。

半晌,腕上搭了节骨分明的修长手掌,他抬目,便听见江南安轻声:“逝者已逝,你……也莫要介怀。”

谁知顾凛凡却忽地笑出声,他单手将江南安揽入怀,缓声:“他是个好父亲,也算是个好丈夫吧,我为何要介怀?”

江南安微怔,转瞬便明了,倒是他低估顾凛凡了。

“我父亲一生尽职尽责,不负朝廷,不负妻子,不负儿女。”顾凛凡将那张纸搁置回案上,轻声叹:“我无甚好介怀,若换成我,怕是还不如我父亲。”

江南安张了张口,却发现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随即唇上便落了一吻,他听见顾凛凡的笑音。

“毕竟无论如何,我舍不下你。”

此刻门外有人通禀:

“主子,外头有两人求见,其中一人自称姓黎。”

“让客人在正堂稍后,上茶。”顾凛凡松了手臂,转而牵起江南安宽袖中的手,低笑道:“好了,要等的人来了,走吧。”

“可是……”

江南安偏首瞧了眼桌案上正面朝上的信笺,一时犹豫不决。

顾凛凡便拉着人往外走,“如你所言,逝者已逝。”

木门开阖,残烛摇曳。

皎皎月光自窗棂洒落,铺满了案上的纸张,映着泛黄纸页上的字句。

似在当年,荣耀还朝之人枯坐书房,形单只影,落笔平诉相思祈愿。

——

贤弟之言,昔日战场数年,赖汝策矣,才数万死。

回忆当年,你我餐风露宿,金戈戎马,尝见大漠风光,携手开疆拓土,可谓快哉。

汝来意后,远过爱字,亲逾兄弟。

于是世间,之言于兄,便是唯一。

兄早于家有妻子,不可弃妻,若有负糟糠妻,何以有颜帅三军,何以有颜以兄居。

情深缘浅,无以过此。

此后,愿贤弟身安,得妻共结生,相白首,子孙绕膝。

别有一愿,若有来生。

——愚兄子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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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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