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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许晨光透过窗牗洒落在白衣之上,将他整个人勾勒得愈加缥缈。
望着他的背影我生出些微妙略有些尴尬的情绪,我的记忆已然重拾,洛阳自长安纵然相隔千山,却也无法阻断前尘。有些东西早已在旧年里悄然变化,一时难以接受,却无法自欺欺人一辈子。
面前一黯,他陡然转身,轻声道:“我给你看样东西。”
说完,径直走到佛像前,拜了三拜,然后绕过供奉的案桌,从后面取出一方灵牌。我的心跳微滞,他的动作却缓而流畅,没有丝毫的停滞。
乌黑的灵牌上篆字入木三分——兄箫笙之灵位。灵牌的左下方以极小的字书——弟逸立。
“逸?”我脱口而出,他将灵牌轻轻摆放在焚香炉后,道:“这是我的名字,母亲将大哥送入帝都后,便希望我这个陪她流离于民间的孩子能一辈子平凡安逸,故而给我取名萧逸。”
萧逸……命运弄人,他所经受的权欲纷争,阴谋厮杀恐怕比真正的箫笙哥哥还要多。怜悯的视线掠过他,箫笙,不,是萧逸。萧逸他仿佛猜到我心中所想,弯唇轻笑,道:“我将大哥移葬在洛阳南阳公主清修的静月庵,既然他生前恋慕着德卿而无法厮守,死后便让他长眠于那里,若是化作青山渌水守护着德卿,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安心得。”
难为他的良苦用心。只是,若人死后能知道身后事,箫笙哥哥断然不会安息。因为他的弟弟正被仇恨牵引着,一步步迈入权力争夺的泥淖中,越陷越深。
我以为今天这种萧逸与世民势同水火的局面已经够糟糕得了,但一些所不知道的隐情则更加让我担忧。
我和萧逸站在笙哥灵前沉默了许久,他突然开口问道:“你听说了吗?”
我偏头看他,面带疑惑。
“李道玄战死疆场。”
“听说了,今天早上才……”我蓦然住口,那洁净出尘的脸上一片清淡,灵澈的眸中波漪不兴,这般沉静却让我的心不住地往下坠,双唇略微颤抖地开口问:“这件事情不会跟你有关系吧?”
他未置可否地转过身,白衣羽裳,佛龛檀香,却难以平复我焦虑不堪的情绪。恨不得上前拽着他的衣领将所有的事情的问出来,又畏惧会得到与意愿相悖的答案。
“我无意害死他,只是从洛阳回来之后,李建成显然不像从前那般信任我。若不能有所动作,如何能在东宫内立足……”
“那你就去害李道玄?”我尖锐地打断、质问,有责怪之意,却更多的是担忧。世民在得知道玄遇难后那悲怆伤悯的面容之下散发出的凛寒杀气,让我不由自主地遍身发凉。
萧逸并未因我的质问而有过甚的反应,默然背身立于窗前,轻柔的白衣飘带松散,语若嗟叹:“淮阳王行军中有一副将史万宝,他自持年老功高与李道玄意见不合,时生龃龉。我曾暗示史万宝,刘黑闼势勇,不妨以迂回折中之策,若淮阳王急功冒进,他这做副将的可要稳定中军不可乱了方寸。”他将修长的手指轻轻扣在镂花精钿的窗棱上,随意平缓地敲打着,“我本意只是不想让李道玄赢,却没想到,李道玄孤军入敌境,史万宝接应不及时,导致他战败身亡。”
凭心而论,萧逸这话说得甚是晦涩含蓄,即便殿前庭审掀出了这番言论,听上去也是一番为国为民的磊落言谈,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明眼人怎能不知,而今太子与秦王势同水火,东宫无论如何决不愿在江山已定,天下太平之际让秦王再立新功。与刘黑闼一战,不论李道玄是胜是负都是要算在李世民头上得。
如今,李道玄战死,既挫了玄甲军骁勇不败的锐气,又剪除了世民身边的一大臂膀,于东宫而言有万千裨益,论动机、论立场,萧逸难逃干系。
我眼角突突地跳,只觉头又疼了,思忖片刻,斟酌道:“要不,你寻个借口离开东宫。趁着世民尚未展开调查,先行离开长安,直接去突厥,让什钵苾收留你,暂且避避风头。”
萧逸断然道:“不行,我不能走。当年李渊和李建成毒死了我大哥,此仇不报,我怎能罢休。”
他顿了顿,凝着我放柔了声音:“更何况,我亦不放心你。”
我偏开头,看着窗外百花尽敛的深秋苍茫,声音慢慢冷却:“那就杀了他。”
“谁?”
“史万宝。”
萧逸神色复杂地看着我,隽秀的脸上苍白黯然。我立于他身侧,将霜露凝重的虬干古槐一一看过,心中的想法如那苍旧嶙峋的古刹,深入地壤般的坚定。
“其实你心中也清楚,史万宝敢将淮阳王置于险境而不援救,并不只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私人恩怨。他怎不知淮阳王与秦王手足情深,此一举无疑是要开罪于秦王。他之所以敢这样做,就是因为你与他的那番谈话,以为你身后的太子会为他撑腰。这一切若是公之于众,始作俑者,肯定是要算在你的头上得。”
秋风撩过,落叶飒飒。萧逸蹙眉道:“若我杀了史万宝,那就是杀人灭口。”
“当然是杀人灭口,不过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太子。至少别人都会这么以为。只要死无对证,就不会把那些对你不利的细枝末节刨出来,那么这笔账就只能算在李建成的身上。所有人都会心照不宣,这是太子与秦王因储位之争而相互倾轧,根源在这上面,你杀人灭口不过是效命于东宫。”
萧逸沉默良久,终究轻轻颌首。
我估摸着盈珠和紫诺也该醒了,便要离开,萧逸从身后叫住我,我偏头,见他半张着嘴,却无言以出。最后也只是轻声道了句:“保重。”
何时,咫尺相对,却又无言以对,只能各道保重。我们越是信赖彼此,越是知道彼此那不为人知的秘密,便越能窥见对方那外人所看不见的恶毒残忍。幸好,他不是箫笙。
回到了秦王府,便又好像回到冰封的静海之下,隔绝于世,任何消息都传不进来。而我,亦不能做过多的探听,唯恐会因此引起别人的怀疑。一切又好像回到了起点,在那至亲至疏的人身边,独自揣着许多的秘密,在潜藏暗涌中孤立无援,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倾诉心事的人。
或许还不如最初,至少那个时候还有璃影伴着我。璃影……我最亏欠的两个人,一个是笙哥,一个便是她。璃影若地下有知,见我如此袒护害死道玄的人,恐怕要怨恨我。
窗外秋风旖旎,宛如要吹进旧年绮念。年年岁岁,景物依旧,人事全非。庭院中曾经卧进碧波的娇艳荷花,是璃影时常流连的地方。那一抹嫣红像极了璃影颊边的胭脂,清晏而明媚。只可惜如今,秋尽苍凉,只剩一泊青翠里开尽残败的余红,幽妍的绵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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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十一月,唐帝李渊应秦王之请下旨彻查李道玄兵败之由,黜副将史万宝军职,着兵部严加审讯。十日后史万宝暴毙于兵部牢中,此案不了了之。
武德五年十二月,帝着太子李建成代齐王征讨刘黑闼。
武德六年正月初五,刘黑闼被唐将刘宏基追至陌路,粮草短缺,兵士匮乏,行至饶阳,饶州刺史诸葛德威假意开城迎接,拘捕刘黑闼,将其献给太子建成。
武德六年二月,李建成在洺州将刘黑闼及其弟刘十善一并斩首,山东平定。
春风带着暖意慢慢流入,积得甚厚的隆冬卧雪消融了两次,转眼已是武德七年的六月。这匆匆而逝近两年的光景,即便锁步于深闺,依然有些零星碎语传进来。世民自洛阳一战归来受封于天策上将,在一干文臣武将的拥护下建立了天策府,广纳天下豪杰俊彦,文修武治皆有所成。且因远离战场,得以经营朝中,使得明堂之上羽翼日渐丰满。秦王之势如日中天,明里暗来与东宫太子的摩擦也渐渐增多。
天气见暖,长安总是氤氲在热雾之中。下了一夜的雨,天亮才转晴。暮兮满面春风地进来,“夫人知道吗,秦王今天要宴请安馨群主和宇文士及大人,他们成婚多日,今儿才……”
“暮兮!”她尚未说完,便被紫诺打断。紫诺铁青着脸叱道:“你一惊一乍地干什么,不知道那个郡主对咱们夫人心怀不善,依我看今晚咱们得好好守着夫人,省得有什么闲杂人等靠近。”
我坐在窗下拨弄着琴弦,几个破碎生涩的音符跳出来。身后的争吵声渐渐低了,慢慢消失了,屋内变得格外安静。天刚蒙蒙亮,下弦残月中发出的淡淡微光轮廓正落到窗前花台,在灰暗的树枝上刻下斑驳光影。身后窸窣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一片阴翳覆向花枝上错落的光影。
温暖的掌心落到我的肩胛上,世民半弯下腰握住我放在琴弦上冰凉的手指,轻声道:“好久不见你碰这东西,还以为你连抚琴弄弦也一并忘了呢。”
我垂眸一笑,“是隐修那家伙,他说我从前弹琴弹得可好了。可就这么几根弦,谁知道摆弄起来这么难。”
世民将我往怀里拢了拢,笑道:“既然这么难,那我们就不弹了,何必要平白为这东西伤脑筋呢。”
我将七弦琴一推,转身勾住他,在他胸前蹭了蹭,抱怨道:“可每日那么无聊,我又有什么事可做呢?”
他今日着了一身银白的素锦缎袍,将脸颊搁在上面细软而凉爽。淡淡晨风里,素带飘袂,纤巧细弱似欲飞去。世民点了点我的鼻子,宠溺道:“早就看出来你闷得发慌了,不如……我带你去仁智宫避暑。”
仁智宫?我的心思转了转,面上不动声色,靠在他的胳膊上绵软问道:“只有我们两个吗?”
他微有失落而无奈地坐到地上,将我抱进他的怀里,黯然道:“近来长安天气燥热,父皇到仁智宫避暑,想要带我和元吉一起去。”
我眼珠转了转,呢喃道:“其实……我觉得还挺凉快得。倒是前几个月天冬尽春来,随着大家一起减衣服,反倒有些寒凉。这几天大家都喊热,我倒是觉得还可以……”我渐渐熄了声,因为发觉世民的脸色越来越青,他转过头,幽黑的瞳眸中簇了点火光,正凶悍地对着我烧。
我打了个寒噤,缴械:“去去去,我没说不去。”
他威慑性地揪了揪我的头发,冷硬道:“那就快点收拾行李,五天后启程,要是忘了什么,可没人给你回来拿。”
我靠在他的怀里不再说话。刚才颈项交缠的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了他眸中一抹暗影,有着患得患失的忧郁苍凉。那一刻,我陡然想起了当年他离开长安征讨刘武周之时,我站在合意台上送他,以为只要留在长安,总能等到他凯旋归来柳暗花明的一天。谁知,那一次的分离酿成了我们数年的不得相见,更险些阴阳两隔,此生永别。经年流转至今日,他刚才一定也想起了当年的场景。因为环抱着我的臂弯,越来越紧,还在微微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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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之时,我身边方圆几丈之外已经没有可以站的地方了。暮兮和紫诺将我的衣物钗饰及其余的日常用品划分归类,整整齐齐地打包进了几个红木箱里。我坐在其中一个箱子上,托着下巴叹道:“你们这般夸张,我怎么拿的了?”
暮兮眨巴了眨巴眼睛,“这等粗活还用得着夫人自己动手吗?秦王殿下的随从各个魁梧强壮,这点东西对他们来说不是九牛一毛吗?”她神秘地抻了抻头,“我今儿看见宗璞给秦王准备的箱子,比咱们这个大多了,若是咱们这些不够用,奴婢就去向宗璞借几个过来。”
我仰头看穹顶,去问李世民借箱子,不被他笑死才怪。可我惊讶地发现,紫诺对着满室狼藉束手无策之时,竟对暮兮的提议表示了罕见的赞同。
哎……我从箱子上跳下来,准备自食其力主动将行李精简一番,正见盈珠端了碗热气腾腾的羹汤进来,和善地笑着冲我道:“宴席刚刚散了,秦王殿下一定喝了不少酒,奴婢方才看见他回书房,夫人此时若是能去送碗醒酒汤,他一定会很高兴得。”
我将朱红的托盘从他手中接过,伸手试了试碗沿,发觉已经温热,便端着它不耽搁地出门了。
长安署热,晚上却甚是清凉。一簇簇的玉兰花开似六月雪,风高远,月清透,驱散了不少暑气。绕过长廊,苑中燃了几盏茜纱宫灯,借着微弱的烛光依稀见一抹黑影宛自天降,如蛇般灵敏,跃入黑暗中消失不见。我停下脚步,脑中立马闪过一个念头,那人不会是萧逸吧。
下意识地往回廊后一躲,见两个人影从书房中追出来,借着幽暗的月光,看清楚了是世民和宇文士及。
他们身后淅淅沥沥地跟了十数人,宇文士及命人去追时世民制止道:“不必了,你们都下去。”
接到命令的暗卫迅速向四周散去,如棋落玉盘,准确无误地把守住了各个岔路要道,各司其职,将方寸之内围得固若金汤。我暗想,难怪刚才来时没有遇见暗卫阻拦,原是刚才那个黑衣人将他们都吸引了出去。
我紧贴着画壁藏好,手指紧扣在托盘上,木屑的棱角勒得我的手指肿胀。黑夜中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殿下刚才为何不追?”
世民似是冷笑了一声,“若是将他捉了回来,他如何能将方才本王所说带给太子?”
宇文士及惊诧地哼了一声,恍然大悟道:“原来方才殿下已发现梁上有人,刚才那些话是故意说给他听得。”
“本王刚才说近日偃旗,不与东宫冲突。想趁仁智宫一行,侍奉父皇左右,希望能说动他另立储君——那纯粹是痴人说梦,父皇若是那么好说动,怎会等到今日?”
“那……殿下留士及在此,是有何吩咐?”
“五日后,本王就要随父皇去仁智宫避暑。他留了你在长安辅助太子监国,这期间,若是太子身边的重臣无故被杀,而本王远离长安,总不会算在我的头上吧。”
“殿下要臣杀谁?”
“箫笙。”
我一个踉跄后退了几步,手上力道不稳,牵动托盘上的瓷碗晃荡。凛寒的声音破空而来:“谁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