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书接上回。因着听说宝玉有些不好,婆媳三代一齐赶过别院这边来。
刚走到王夫人的屋子外头,就听见里头哭声震天,竟似死了人的一般。又夹杂着摔东西的脆响。凤姐见老太太脸色不好,忙手上用力扶住,向鸳鸯道,”鸳鸯姐姐先进去说一声罢,就说老太太来了。”
鸳鸯也怕里头有些慌乱,忙点点头走快几步先进去了。果然里头便安静了下来,片刻王夫人红肿眼圈迎了出来,给贾母请安。
贾母便道,“听说宝玉那腿有些---可是真的么?”
王夫人便点点头,眼泪不觉又流下来,道,“昨日宝玉便能下床走动,谁想那姿态有些不好。方才请了王太医来瞧,说是当日左腿被打的偏沉重些,如今虽然好了,终究不能和右腿一般齐。虽说差不许多,走起路来却是能瞧出些不妥。”
贾母未等说完,便急忙扶着凤姐的手进去。只见李纨探春湘云赵姨娘几个都在屋里站着,脸上都有些哀伤之色。宝玉只站在床前,眼前砸了一地的瓷器。旁边小翠和麝月两个都不敢近前,只在墙角垂头立着。
见贾母进来,屋里众人都忙躬身请安。独宝玉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竟似没瞧见的一般。
贾母见他并未消瘦,却憔悴了许多,心里也不免疼惜,知他乍然发觉自己身有残疾,一时惊怒也是有的,因此并不介意,只道,“怎的砸了这许多东西?过来让我瞧瞧。”
宝玉依旧站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抬眼看了一眼贾母,半日道,“我没甚么事。老祖宗瞧过了就请回去罢,这里乱的很,倒不好请老祖宗多坐一会子。”
王夫人忙上前拉住他道,“怎的和老太太说话如此生分起来。老太太听说你身上不好,大老远的过来瞧你,还不过去给老太太请安。”
宝玉看了看屋里诸人,忽然笑道,“你们莫不是都想来瞧瞧我变成了甚么样子么?”说着果真走到贾母跟前,躬身道,“给老祖宗请安。”
虽说只走了几步,却也能瞧出那腿有些瘸跛。探春和湘云对视一眼,那眼里都是惊异之色。贾母也是紧盯着宝玉的腿,见他躬身请安,只得勉强笑道,“你如今尚未大愈,免了这些虚礼罢。”
凤姐自然能瞧出老太太如今疼宝玉的心淡了好些,若是先前这样,早就搂着宝玉儿一声肉一声的哭去了,哪里还会说出这样客套的话来。
不但凤姐,连探春李纨心里也都有些猜测,只是碍着此时此刻这般情形,哪里敢交头接耳说话。
独赵姨娘心里无比畅快,只恨不能出去摆一桌上等席面敲锣击鼓庆贺一番。因着宝玉这病,贾环虽说中了秀才,王夫人也只是随手赏赐了点东西罢了,丝毫没有要热闹的意思。赵姨娘也知是不想宝玉添了难过,只是心里难免为自家儿子抱不平。
又听得小吉祥提起大房那边,说是贾琮考中秀才之事,虽未大操大办的请客,自家院子里却连着喝了好几日的酒,据说贾赦和邢夫人都乐得赏赐了一堆的好东西给贾琮云云。
再反观自家这边,虽说王夫人因着宝玉之事无心庆贺也在情理当中,偏生贾政也忘了原该小小的庆贺一番之事,只顾每日把环儿叫过去考问功课,反教贾环比赴考之前过得更忙乱了些。
赵姨娘如今学了些乖,也并不敢在贾政跟前明着抱怨,只是旁敲侧击的提了几句,也被贾政训斥了一顿,说她妇人之见云云,只气的暗地里多撕了两条帕子。
如今见宝玉变成了这副模样,心里不免又得意起来,原先那些压下去了的想头重又冒了出来,只觉得二房的产业已然落在了自己手中,那嘴角忍不住的就露出了一丝笑意。
凤姐虽然扶着贾母,那眼睛却是暗地里早把这一屋子人都扫了一遍的。见赵姨娘终究是流于浅薄,不由得心里冷笑了一声。偏过头再去看王夫人,果然王夫人也正盯着赵姨娘,脸上却是淡淡的瞧不出怎样。
李纨也瞥见了赵姨娘的神色,心里也不由冷笑。这回贾兰落榜,贾环偏又被点了生员,李纨那心里也是酿了一肚皮的酸醋,只是不好对人说罢了。如今瞧着赵姨娘这般做派,再想想贾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庶子,心里便安定了许多。
老太太见宝玉有些不阴不阳的神情,原先那些耽心都不由得消散了,便道,“好生养着,我过几日再过来瞧你。”说着又向王夫人道,“好生关照他些。”
王夫人只得应了。贾母便扶着凤姐又出去了,竟连一口茶都没吃。屋里诸人见老太太先走了,也都渐次说了几句淡话,跟着出来。
凤姐见老太太神色不愉,也不敢说笑,只扶着上了车,方道,”宝兄弟他原是一帆风顺惯了的,忽然闹成这样,有些怨愤也是难免的,老祖宗多多体谅他些罢。”
贾母叹了口气,微微点点头,并不说话。
探春是和湘云一道坐车来的,见贾母走了,姐妹俩也跟着告辞而去。湘云上了车便若有所思,探春因着今日见赵姨娘行止不妥,不免也多了几分担忧,姐妹俩各怀心事,都无心说话,到家各自分开。
湘云回了自己屋里坐了半日依旧一言不发,翠缕看着有些耽心,便倒了一盅茶,道,“姑娘出去了这半日,大毒日头的想来也口干,吃口茶润润喉咙罢。”
湘云接了茶,揭开盖子便吃了一口。谁知那水有些烫了,不觉失手砸了茶盅子。唬的翠缕忙跪下请罪,道,“都是奴婢不当心才烫了姑娘,还求着姑娘恕罪。”
湘云伸手拉起她,道,“你服侍了我这些年,难道我还不知道你是如何待我的么。不过是我自己一时失了手,和你很不相干。”
说着又叹了口气。翠缕见她面带愁容,不由问道,“姑娘今日像是有些心事,神不守舍的。”
湘云抬眼看看屋里并无别人,才道,“今日我过去瞧了二哥哥,他那腿只怕是不成了,虽说并不算是废了,却显见有些瘸跛。依照我朝例律,身有残疾不得赴考,今后二哥哥倒是不必再操心那些仕途经济的学问了。”
翠缕虽说并不识字,却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一时也惊住了,半日道,“姑娘是说,是说宝二爷今后再无出头之日了么。”
湘云微微的点点头,道,“你得了空闲,去把咱们的东西都收拾起来罢。省的仓促之间再丢三落四的,弄得狼狈难看。这个地方咱们是呆不得了,过几日就该回去了。”
翠缕又吃一惊,道,“姑娘这是何意?难道是老太太要打发姑娘家去了么。”
湘云苦笑道,“难道定要等老祖宗开口么。如今这般局面,留在这里又有甚么意思。你出去传个信儿,请咱们家的嬷嬷来接我回去罢。”
心里想的却是:虽说要回婶子手里仰人鼻息过活,总比在贾府这般不尴不尬的好些。如今宝玉显见得是失了老太太的宠爱,又成了那副样子,何必自己定要留下来淌这趟浑水。
隔了几日便有外头婆子来回话,说是史家听说贵妃娘娘不日便要省亲,便打发了人来接云姑娘回去,免得在这里添了些忙乱。
贾母也知宝玉如今这样,再把湘云留在身边也无用的。况且她终究是史家的姑娘,没有常住贾府的道理。因此也只得点了头。
凤姐也听说了湘云要回去之事,心里倒也佩服这云姑娘有壮士断腕之心,便打发平儿去给她送行,只说自己这边有事走不开。
迎春探春和惜春也都知道湘云这一去只怕再回来的趟数就少多了,也都出来送她上车,各自都有东西相送不提。平儿瞅人不见,悄悄的给翠缕塞了个荷包,道,“这是二奶奶送给云姑娘留作体己的。你好生替她收着,回去了也能过得宽裕些。”
翠缕便接了,上车后悄悄的递给湘云,说是琏二奶奶给的。湘云打开看时,里头是二百两一张的银票,不觉怔了一怔。翠缕也拿起来看了一回,感叹道,“到底是琏二奶奶想得周到,老太太虽说赏了些东西,哪里有银票实在的。”
湘云素日和凤姐并不亲近,不想到了这样的时候,她竟有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心里也有些动容,暗想怪道黛玉偏肯和凤姐姐亲近,原来竟是这样知冷知热的心肠。
不提湘云心思百转,只说平儿送走了翠缕和湘云,回来和凤姐复命。因着凤姐正在荣禧堂这边陪着邢夫人说话,便和迎春惜春一齐过这边来。
探春是精细的人,自然也知湘云因何忽然要回去史家,心里不免有些感伤,因此也无心和姐妹们一处顽笑,自回去抱厦那边。
却见赵姨娘正等在屋里,翘着腿拿着茶盅子正在喝茶。侍书见探春回来,忙迎上来小声道,“赵姨奶奶来了好一会子了。”
探春摆摆手令她们都下去,这才皱眉道,“姨娘怎么得空过来了?”
赵姨娘放下茶盅子,道,“太太如今只顾着她那心肝宝贝,自然顾不上理会我和环儿,我就想过来瞧瞧你过得怎么样了。”
说着四下里看了看,道,“瞧着这些摆设倒也不寒碜,可见你在大房这边过得不坏。可怜我和环儿在那边处处遭人排挤,吃的穿的都没有赶得上人的。亏得你兄弟争气,第一回下场就能考个秀才回来,以后倒要看看那些奴才还敢小看了咱们不。”
探春正要说的是这节,便道,“姨娘这话以后莫要挂在嘴上了。如今二哥哥那样子,太太心里指定是不好过,偏生环儿又在这时候中了秀才回来,可不是点眼是甚么。姨娘还是小心些罢。”
赵姨娘撇一撇嘴,道,“珠大爷早就死了,如今宝玉又成了废人,二房只剩下环儿这一个儿子,以后那家产可不都是环儿的么?”
探春听了这昏话,不由气极笑道,“姨娘趁早收了这份心思罢。就算没了宝玉这个嫡子,还有兰儿这个嫡孙在,那里就轮得到环儿了?何况二哥哥不过是有些痼疾,哪里就是废人了?”
赵姨娘道,“兰小子连县试都没过,也配跟环儿比么?”
探春从外头进来,本就有些口干,说道这里越发觉得喉咙冒火,忙抓起茶盅吃了一杯冷茶,才道,“姨娘说的这是甚么话?兰儿虽说这回没能考中,下回未必就中不了。他如今才多大年纪,只要肯用功苦读,日后前程自然会有。况且大嫂子在老太太跟前也是有些体面的人,老太太自然也肯帮扶些。我劝姨娘日后还是安分些罢。”
赵姨娘原是兴兴头头的来找闺女说几句体己话,不想当头被泼了凉水,脸上一时有些下不来,便道,“那日瞧着你比先前好了许多,不想依旧是这样胳膊朝外拐。如今我环儿读书上进,连老爷都夸他的,偏生到了你这里,还要这样那样的小心。依着你,我们娘们就该一辈子窝窝囊囊的被太太踩在脚底下,才算安分么。等到环儿高中了回来,看你还有甚么话说。”
探春见她终究是有些小家子气,一时也不好多说,只得道,“姨娘可知道,便是环儿中了状元榜眼,凤冠霞帔也轮不到姨娘这里,依旧是要给太太的。何况天底下读书人如过江之鲫,哪有那么容易就得金榜题名的,”
赵姨娘听了这话,心里越发有些不悦意,只是女儿说的并非全无道理,不好辩驳,只得敷衍了两句,便起身走了。
探春看着亲娘的背影,不觉叹了口气,心里终究有些不放心,只得又命翠墨出去想法子把贾环叫了过来,狠狠嘱咐了几句,教他务必谨言慎言,万不可忤逆了二太太。
好在贾环如今是知礼的,心下很是明白三姐姐是为了自己着想,便点头应了。探春这才略微放了一点心。
且说宝玉挨打之后,薛姨妈也时常过来瞧自家外甥。这日过来瞧见宝玉情状,也不由吃了一惊。见王夫人脸上有些难看,只得说了几句淡话,便转身回府了。
宝钗见母亲神色郁郁的回来,忙上前扶住。薛姨妈摆摆手,道,“我方才去你姨娘那里,不想宝玉这回真的是被你姨爹打坏了。”
便把宝玉那腿的事说了出来,道,“我瞧着你姨娘也是十分伤心,也不好在那里多坐,只说了几句话就回来了。你若是得空,过去瞧瞧也好,只是宝玉如今脾气比先前坏了些,只怕有些生分了。”
宝钗原先听说宝玉捱了打,也唬了一跳。只是后来听莺儿回来学说,宝玉是因为袭人之事才被姨爹狠狠教训的,心里也有些膈应,再想起娘原先搬过贾府时那些打算,瞧着自己那个金锁越发觉得没意思起来。
只是不想姨爹竟真的打坏了宝玉,留下了那样的痼疾。本就是厌恶仕途经济的人,这会子算是再也不必走仕途经济的门路了。只是贾家虽说也是大家,如今袭爵的却是大房,二房本就落了下风,偏生宝玉又成了这样,以后想要翻身越发难了。
可巧这时薛蟠从外头回来,见母亲和妹妹都在,便问道,“我听说宝兄弟这回吃了大亏,可是真的么。”
这几日薛蟠又从外头搬了回来,每日只和那些管事伙计们在外书房里议事。薛姨妈只当他迷途知返,很是欣慰。见他问起宝玉,便把方才对宝钗说的话又说了给他听,末了叹道,“可怜好好地一个宝玉,竟被打成了个跛子,亏得你姨爹下得去手。”
薛蟠嗤的冷笑了一声,道,“他有甚么好的。你们去外头打听打听,谁不知道北静王爷和他那点子事。只怕这回他成了那样,王爷再也瞧不上了。”
薛姨妈忙上来捂他的嘴,道,“你妹妹还在跟前呢,就说这样没脸的话。”
薛蟠不服气道,“我就看不惯你们都拿着宝玉当天王老子一样惯着。素日里总说我文又不文武又不武,这样那样的没出息,他又哪里比我强了。当日妈偏要出去说妹子的金锁要拣着有玉的才能配,没得给外人添了口舌。如今教我说倒不如趁早把那金锁收起来,再不要提这个话。”
宝钗知道自己这个哥哥向来是这样话胡说惯了的,并不气恼,只是终究红了脸,向薛姨妈道,“妈妈你听哥哥说的这都是甚么话。”
薛姨妈忙道,“你素日知他说话没道理,只不跟他计较就罢了。”又向薛蟠道,“你只要管好自家就罢了,少提那些有的没的。这几日我瞧着你倒规矩了些,别再出去跟那些人厮混了罢。”
薛蟠皱皱眉,含混答应了,便又转身出去。
宝钗因着方才薛蟠的话,也起了些别的心思,回房便把项上的金锁取了下来,命莺儿收起来。莺儿见了不解,宝钗笑道,“近来天气热了,那金锁沉甸甸的,带着甚是不利便,先收着罢。”莺儿便依言将那金锁包了起来,收在首饰匣子里头。
作者有话要说:有点同情可怜的马塞洛~